第102章 双船偶遇(1 / 2)
阿禾把脸埋进枕里,枕头上仿佛还沾着烟雨楼的茉莉香。那是苏燕卿昨夜替她换的枕套,用的是她晒过的茉莉干花熏的,说“带着家里的味道,睡得安稳”。她想起苏燕卿晒花时的样子,总爱把花瓣摊在竹匾里,坐在廊下守着,说“要慢慢晒,急了就失了香魂”。阳光落在她鬓边的玉簪上,亮得像落了星,她用指尖翻弄花瓣的样子,像在数天上的云,一片,又一片,生怕数漏了哪片藏着露水的凉。
阿禾忽然想起,苏燕卿写那句话时,定是哭了。不然那“卿”字怎会洇得那样深,墨色都发了蓝,像要刻进纸里,刻进她的命里。去年中秋,她看见苏燕卿对着月亮抹泪,手里攥着半块玉佩,是她师父的遗物。“有些人啊,”苏燕卿把玉佩塞进她手里,玉的凉意渗进掌心,“就像这月亮,看着远,其实一直在照着你。”那时阿禾不懂,此刻船舷外的月亮正圆,清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银,倒真像苏燕卿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笼着她,不远,也不近。
船行到夜半,水面忽然起了风,吹得船头的栀子花轻轻摇晃,花瓣碰着竹笛,发出细碎的响。香气漫了一舱,混着水汽,像烟雨楼的清晨——那时苏燕卿总在卯时起身,在灶房里点起小火,锅里的水“咕嘟”着,她坐在灶门前添柴,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雪。阿禾摸出那片紫藤花,放在鼻尖轻嗅,花香里仿佛还带着苏燕卿的气息——是她常用的松烟墨香,混着点淡淡的胭脂气,清清爽爽的,却让人安心。她想起苏燕卿研墨时的样子,总爱把墨条在砚台里慢慢转,说“墨要研得匀,字才有力气”,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手上,指节分明,像玉雕的,墨汁在砚台里晕开,像朵慢慢绽放的花。
她知道,这一路还长,西湖还远,往后要过运河,要经古镇,要见无数陌生的面孔。但只要带着这些念想——带着竹笛里藏着的《折柳》,那是苏燕卿一句句教她吹的,说“折柳不是送别,是把牵挂折进风里,让它跟着走”;带着绢纸里裹着的水纹,那是苏燕卿蘸着晨露画的,说“水走千里,总会绕回源头”;带着发间别着的栀子香,那是苏燕卿替她别上时,说“花谢了还有香,就像人走了,情还在”;带着苏燕卿给的光,她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她心里清楚,无论她走到哪里,烟雨楼的紫藤花都在开,开得像紫色的瀑布,簌簌地落着,落在苏燕卿扫过的青石板上,积起薄薄一层,像她没说出口的惦念;苏燕卿的琵琶声都在响,弹的还是那曲《折柳》,弦音里裹着她新煮的茶烟,绕着廊下的竹椅,等她回去时,还能续上半盏;而那声带着笑意的“阿禾”,永远是她回头时,最亮的方向,比西湖的月光还亮,比运河的碎金还暖。
风停时,水面平得像面镜子,映着满天的星子。阿禾把那片紫藤花重新夹回绢纸里,夹在画着西湖的那页,花瓣落在小小的人影上,像给她添了件紫色的衣裳。她摸了摸腕上的银镯子,内侧的“安”字被体温焐得发烫,那是苏燕卿去年她生辰时送的,说“安字有宝盖,能遮风雨;有女字,是盼你平安”。此刻镯子贴着皮肤,像苏燕卿的指尖,正轻轻按着她的脉搏,一下,又一下,陪着她在这千里水程里,慢慢往前走。走向那片等着她的湖光,也走向那个等着她回去的人……
船行到第七日,水面渐渐宽了,像被谁铺开一匹无边无际的蓝绸,两岸的芦苇稀了些,露出远处青灰色的山影,像浸在水里的墨团,晕得边缘都发了柔。阿禾坐在船头,竹笛斜斜靠在膝头,笛身被日光晒得温温的,指尖无意识地缠着笛尾的红绳——那绳子被江雾浸得颜色发深,却更结实了,是苏燕卿亲手编的雀儿结,编到第三圈时故意留了点松,说“这样风吹不散,浪冲不开,还能让念想透透气”。
晨雾还没散尽,像层薄纱蒙在水面上,船头系着的栀子花沾着露水,白得透亮,花瓣边缘卷着点浅黄,像苏燕卿给她描的眉,总带着点不经意的柔。阿禾正低头替花拂去水珠,指尖刚触到花瓣,忽然听见上游飘来琵琶声,叮叮咚咚,像碎玉落进水里,溅起的音浪顺着水流漫过来,弹的竟是《折柳》。那调子熟得不能再熟,是苏燕卿教她的第一支曲子,当年她总吹跑调,特别是第三句的转音,总像被什么绊住了脚,苏燕卿就抱着琵琶坐在廊下陪她练,琵琶声慢得像淌水,等她的笛声慢慢跟上,说“别急,好曲子都是等出来的”。
阿禾心里一动,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抓起竹笛就站了起来。笛身被晨露浸得微凉,贴在掌心却慢慢暖起来,她指尖在孔上按了按,试了个音,清越的笛音刺破雾霭,像只白鸟掠出水面,翅膀带起的风都带着颤。她跟着琵琶声吹起来,起初还有些生涩,指腹在笛孔上打滑,毕竟许久没这样与人合奏,可吹到第三句,那曾总也转不过来的弯忽然就顺了——像当年在烟雨楼的月夜,她卡壳时苏燕卿的琵琶总会轻轻一挑,替她续上那口气,此刻这陌生的琵琶声里,竟也藏着这样的暖意,像两只素未谋面的手,在音波里轻轻交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