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芳泽无加(1 / 2)
李芳泽出生的时候,身为高龄产妇的母亲哭成了一个泪人。他的两个姐姐守在床边,也哭得稀里哗啦。三天后,出海打鱼的父亲回到家顾不上洗漱,用沧桑的双手紧紧抱住他,热泪纵横。
李家,终于有了一个儿子。
在李芳泽的成长记忆里,家人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一定要争气。
一定要争气,考试拿个第一名;
一定要争气,别和坏孩子一起玩;
一定要争气,把一家人带出小渔村……
他享受着父母所有的偏爱与优待,每日除了上学,便是躲在屋里闷头看书。窗前一摞摞的书籍试卷,像一座座坚固的小山,阻隔快乐,密不透风。
是如何度过那些孤单枯燥的时间,望着同龄的他们在旷野自由自在地玩耍奔跑,而自己只能握紧手里的笔杆咬牙低头?
李芳泽在无数失眠的夜里思索,想起母亲用扫帚把小伙伴们赶出家门,父亲将大姐养的小狗卖给了狗贩子,二姐每天穿着别人不要的旧衣服……
印象中,父亲眉间总是皱着一团散不开的愁雾。
“你好好学习比什么都强!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别成天只想着玩,没出息!记住,你将来是要考清华北大的,我和你妈后半辈子全靠你了……”
一句话,一把枷锁。
李芳泽十五岁那年,全家人又哭了一场——他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终于向外面的世界迈出了第一步。
开学当天,李芳泽穿着崭新的衣服,坐在父亲的电动三轮车后面,用手护住暖瓶和脸盆,装有棉被衣服的尼龙袋子像一个圆滚滚的娃娃躺在他脚边。
三轮车被迫停在街口,远处的校门外水泄不通,整条路布满学生和送行的家长,时有几辆小轿车狂躁地按着喇叭。
父亲只好下车,用黝黑的手擦掉额头汗水,然后把尼龙袋扛在肩上,喘口气后,另一手拿起脸盆,对他说:“把暖壶护怀里,别让人挤破了。”
他和父亲正要走上步行道的时候,一个交警扯着嗓子跑来:“谁的三轮车?赶紧拉走!这路还不够堵的!”
路中央的小轿车里冒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肥脸:“早该管管了,什么破车都敢上路!刮了蹭了算谁的!”后窗露出一个同龄女孩精致的脸庞,瞥向他们的“破车”。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盛满不屑、漠然和嫌弃。
这是李芳泽理解的意思。
他伫立在路口的树下,看着阔绰的汽车们拥有占据大道的权力,车内的人不用忧心烈日的照射。骑自行车的少年们敏捷地穿行而过,他们行囊轻松,朝气蓬勃。
而他的父亲,在路人注视中,在交警怒骂中,赔笑打哈哈,不停倒退着三轮车,艰难倒退着,一点点消失在眼前喧闹里。
李芳泽紧紧攥着暖壶把子,脚边是母亲为他上学新买的洗脸盆、家里最干净的尼龙袋。它们此刻像充满污秽的臭鱼,失去了水,暴尸街头。
他的脸涨得通红,密密麻麻的汗珠窜出皮肤。他低着头,看几滴浑浊的汗水在树影下缓缓坠落。
这时,一块纸帕出现眼前,动听的声音响起:“同学,需要我帮忙吗?”
李芳泽抬头的刹那,感觉心停止了跳动,十五年的生命光彩怦然绽放。女孩嘴角弯弯,齐耳短发落满阳光,一身运动装风姿飒爽。她骑着一辆黑色单车,一脚踩地,一手伸向他。
他呆呆站在阴影中,伸手接过温暖的恩赐。
那是九月的梦,新生活的开篇,青春最灿烂的光。
缘分使然,他们成为了同班同学。
李芳泽进入高中后,慢慢清楚自己的平庸。在这所享有高升学率美名的中学,优秀者不乏其数,他的学习成绩只能混个中等。学校将年级里最优秀的学生凝聚在三楼的六个特优班中,其他二十四个班级里,掺杂着各路学生:学习较好的、一般的、家里有钱的、托关系进来的……
上高中的第三个月,李芳泽拥有了一个外号,男生们把他叫做“村里来的小芳”。
他身形瘦弱,衣着土气。自卑内向,不善言谈。没有手机平板,不打游戏不旷课,脚上穿着无牌鞋子……在一群躁动少年里,他无法加入任何话题,成为一只另类孤鸟。
那个阳光中的女孩,与他截然相反。
她叫许可,爽朗外向,自告奋勇担当体育委员,篮球比高年级男生打得都厉害,脸上始终挂着率真的笑容。
许可在班里人缘很好,老师们也非常喜欢她。李芳泽只能在心里默默惦念,看她大方举手回答问题,听她与同学说话开玩笑……每每此时,佯装看书的他总会偷偷勾起嘴角,设想无数与她一起的画面。
是啊,谁不喜欢温暖的太阳。
他也喜欢,可他没有勇气靠近。一个极度自卑的人,见到了像太阳一样耀眼的光芒,并不会开心迎上去,反而会远远地躲开。
因为,那是承受不起的灼烫。
课间休息时,除了上洗手间,李芳泽都会待在座位上做题。有时,他会佯装拿书偷偷观察许可和男生交谈。
每当她和帅气的男班长聊天时,笑声会变小很多。他们相谈甚欢,彼此坦然自若,坐在一起成为绝佳的风景。
他越来越自卑,拼命学习却依旧浮游中等,连班级前十都挤不进去,勤能补拙的良训败给了天赋有差的现实。
李芳泽觉得同学们一定都在背后嘲笑他。他没有资本参与任何一项青春特有的攀比。他埋头更低,低头走路,低头学习,低着头煎熬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