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嫁(2 / 2)
茉蓉隐隐感觉到碧萱心里有件很焦心的事,只是不肯说出来。她们虽是主仆,却也是自幼的玩伴,有事从不相瞒着,到底是多大的事,才让碧萱连她也不肯告诉?
县城不大,主仆说话间就到了章佳府的后角门,碧萱早吩咐一个小幺留着门,两个人下了车,悄悄从后门进府。
彼时,骏德与嫡妻柔惠,令仪和几个姬妾已经齐齐地聚在上房吃茶,骏德盘坐在炕上,神情略有不悦,柔惠隔着炕几坐在下首相陪。长女令仪站在母亲身后边。
其他姬妾表情都淡淡的,有的没的说着着闲话,无不是奉承令仪,唯有绣莹满面愁容,低头不语,眼角还有几滴来不及擦干的泪珠。
茉蓉进门先请了父亲母亲的安,几个姨娘起身向她问好。“你们都去吧,留她姊妹陪老爷说说话。”柔惠的神情中自带一家主母的威严,姨娘们忙忙地行礼退出去。
绣莹走在最后,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茉蓉。
“太太,让绣姨娘留下来一起说话吧。”令仪笑拉母亲,眼睛不自觉地瞟向茉蓉。
柔惠厌恶地看看绣莹,没有开口,只是微微地点头。绣莹如受大恩,感激地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骏德只在炕上坐着,打量着茉蓉,身量上未长成,却实在是个灵透孩子,模样虽未脱去稚气,然而眉眼口鼻竟与绣莹入府那年一般无二,到底是血亲骨肉,骏德不免含了悲切,许久才缓缓开口:“今儿叫你来不为别的,长顺将军派来迎亲的人不日便到,我和你太太想了这许多天,倒是要好好为你打算打算。”
茉蓉心下一惊,已经明白了大半,于是默不作声,听她父亲继续道:“我不过六品一个芝麻小官,你又是庶出,进了宫前程也有限,那将军府虽比不得宫里,嫁过去到底也是正室,何况额林布又是嫡子长孙,早晚要继承家业……”
绣莹终于忍不住,急急几步奔至骏德面前,“扑通”跪下,哀求道:“求老爷再想别的法子,茉蓉还小,实在难当大任,万一有个纰漏,怕会连合府上下。”
柔惠抿嘴一笑,朝身边的丫头使个眼色,那丫头扶起绣莹,却有意把她从骏德面前拉开。
“这是你糊涂。”柔惠朝绣莹笑道,“茉蓉是老爷的骨肉,老爷可是真心真意地疼她,也真心真意地疼你。我的令仪竟要以庶女身份进宫,要受多少苦楚?谁又能帮她?可到底她们是血亲姐妹,也说不得要替她妹子走这一遭。绣莹你好好想想,以茉蓉的出身,配不配作那将军府未来的主母?”
绣莹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默默垂泪。茉蓉再傻,此刻也明白了全部。原来父亲要将她嫁往将军府,那十月里的入宫选秀就落在令仪身上。
骏德身边姬妾成群,绣莹性子软弱,入府之后没多久便不再受重视,茉蓉自懂事起便知道自己命不如人,别人家的女孩子每天想的不过是针织女红,她却是用尽心思,无非想让父亲更在意她们母女,然而眼下看来,她这些年的心思究竟也无甚作用。
“既是老爷的主意,就这样行吧。”茉蓉朝父亲微微一笑,看不出任何怨怼。十三岁的她并分辨不出远嫁或进宫哪个更糟,但自幼的经历告诉她,这府里凡好事都不会落到她头上。
既然没有好事,那就算是遭罪,也要让这罪遭得值。茉蓉打定主意,心里虽能拧出苦水,脸上却十分恭敬:“这事儿说到底也算是个大罪过,万一有个什么,一家子的脑袋就别想要了。老爷若真心为我,只应一件事,前面就算刀山火海我也决不回头。”
骏德有些错愕地看着茉蓉,一时走神,想不起她的年纪。可单看她眉宇间的城府,隐隐透着几分算计心思,竟像极了自己,心里又生出些许怜惜。
茉蓉柔声说道:“绣莹姨娘服侍老爷这些年,殷勤小心,没半点错处,原指望养我一场有个依靠,如今我远嫁,她的依靠也没了,求老爷看在这十几年的情分上,给姨娘个名分。”
骏德并不意外,只沉吟片刻,道:“好,自你出府之日起,绣莹就是我的二太太,她的吃穿用度与你太太无异。”
令仪听了大惊,才要出声,忽觉衣袖被轻拉一下,低头看向母亲,柔惠不露声色地微微摇头。
茉蓉回望一眼绣莹,只见她抽泣得更加厉害,不由咬了咬嘴唇,再看她父亲,也是两鬓染霜,或许这些年,他未尽父亲之责,却也到底给了她一条命,也让她过了衣食无忧的日子,心中抿出一点难过,缓缓道:“打从今儿起,我就是令仪,至死不悔,其他任凭老爷处置。”
骏德心中忽然一痛,语气便温和几分:“我已着人打扫了西跨院,你明儿就搬进去,一应陈设都与梧……都与长女一般。你这一去,总要有些家仆陪嫁,这些人要可靠才好,我替你挑了……”
“求老爷,让我跟姑娘去!”碧萱站在门口听了半日,早哭到不能自已,听骏德这么说,也顾不得礼数,直奔进来,跪在地上磕响头。
“主子们说话,哪有奴才闯进来的礼?来人,给我教训这个不知礼的东西!”为着绣莹成为二太太,柔惠刚才已积了一肚子的火,只是隐忍不发,此刻正好寻个出路,于是怒声呵斥,几乎失态。
“罢了。”骏德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她要去是她的忠心,就由她吧。可她只是个丫头,到底也要陪一房正经管事的过去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体面。这丫头也大了,我看就指给云旗,让他们陪着茉……令仪一起去吧,遇事还有个照应。”
柔惠听见丈夫叫“令仪”的名字,面上还没什么,手却不自觉地拉紧自己的女儿,像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茉蓉拾裙上前几步,行至她父亲面前,忽然举起右手:“大胆求老爷与我击掌为誓,我走以后,善待二太太,别委屈了她。”
“你!”骏德似不能相信地盯着女儿,那小人儿却目光坚定,毫无退却之意,骏德一时语塞。
“荒唐!”下首的柔惠立起身来,厉声道,“哪里来的逼父立誓的不孝女?绣莹你平日里也该管……”
柔惠的话没能说完,她眼睁睁地看着骏德起身,伸出右手郑重地击在茉蓉的手掌上,原来那只手还那样小,那样柔软,似经不起一点挫折,骏德狠心闭上眼睛,又连击两下。
睁眼时却见茉蓉,不,眼前的小人儿分明已经是他的长女令仪,只见她拜倒在他的脚下,以额触地,连磕三个头:“我走以后,也请老爷保重自己,宁古塔苦寒之地……”话未说完,早有两行热泪喷涌而下。
骏德眼眶发热,摆手叫碧萱:“快扶姑娘回去休息吧。”
令仪起身告退,经过她姐姐身边忽然停下:“茉蓉是个好名字,日后还请妹妹好好用它。”说着快步出了上房。
世事难测,方才进门时,她还是无忧无虑的茉蓉,日子虽有些不如意,可每天也只想着出府玩耍。前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已经是令仪,六品皇粮官地管事骏德的长女,从一个待选之人变成了待嫁之身……
日子过得飞快,此后月余,除了碧萱与云旗的婚事,再没有什么能让令仪展颜一笑。她拿出自己积攒下的月例银子给碧萱作嫁妆,虽比不得官家小姐的出阁之礼,却也不比寻常人家女孩子的嫁妆少。
“云旗说谢姑娘赏。”碧萱仍旧每天上来服侍令仪,“还特特地写个贴儿,托我交给姑娘。”说着捧出个字帖小心地递到令仪面前。
令仪打开字帖,见上面坚韧有力地几个字:“梦难成,恨难平。不道愁人不喜听,空阶滴到明。”
是万俟咏的《长相思》,令仪不由心下一沉,合了字帖放在妆台上。
“他写了什么?就那么几个字。”碧萱不识字,好奇地看一眼字帖,又瞧令仪的神色。
“没什么,不过是些感激的话,云旗哥哥太客气了。”令仪说着忽然一笑,“萱姐姐现下是娘子了,你可欢喜不欢喜?”
“姑娘好没正经。”碧萱笑嗔着,脸上一片绯红。
“他对你好吗?”令仪笑问。
碧萱没回答,只是笑抿着嘴,用力地点点头。
令仪的心又是一沉,却不得不掩饰好神色,笑向碧萱道:“哎?你昨儿答应给我绣那鞋面子,还说等咱们出门时好穿,不知道多早晚才做呢?”
“瞧我这记性。”碧萱说着,忙往下房里找布角和针线。令仪眼见她走出去,一把抓起字帖撕得粉碎,狠狠丢进那篓子里,不动声色地唤个小婢进来,只说将篓子里那些写坏的字烧掉。
虽然相识许多年,但令仪一直视云旗为玩伴,不涉男女之情。以她的年纪,也不懂男女之情。那书上写的、折子戏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听来是让人心生向往的,可眼前却是她的父亲妻妾成群,亲额娘因为终生所托非人而受尽苦楚。
再想想自己千里迢迢远嫁海龙府,那额林布品行且不论,也不知道病势如何,万一人还没到就成新寡,她这一生与什么情、与什么爱便再无瓜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