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梁思成落户大同(2 / 2)
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多年间,北京今天拆一座城楼,明天拆一段城墙。每当他听到轰然倒塌的声响,或者锹镐拆墙的咔嚓声,他就痛苦得无处可逃。他说拆一座门楼是挖他的心,拆一层城墙是剥他的皮。诚如他在给聂荣臻的信里所言,他想的是“今后数十百年”的事啊。向来,知识分子的工作就不是处置现实,而是探寻规律,预示未来。他们是先知先觉,先人之忧,先国之忧。所以也就有了超出众人,超出时代的孤独,有了心忧天下而不为人识的悲伤。
一九六五年,他率中国建筑代表团赴巴黎出席世界建筑师大会,这时许多名城如伦敦、莫斯科、罗马在战后重建中都有了拆毁古迹的教训,法国也正在热烈争论巴黎古城的毁与存。会议期间法国终于通过了保护巴黎古城另建新区的方案。而这时比巴黎更古老的北京却开始大规模地拆毁城墙。消息传来,他当即病倒。回国途中他神志恍惚,如有所失,过莫斯科时在中国大使馆小住,他找到一本《矛盾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苦读数遍,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希望能排解心中的矛盾。
一年后,“文革”爆发,北京开始修地铁,而地铁选线就正在古城墙之下,好像专门要矫枉过正,要惩罚保护,要给梁思成这些“城墙保皇派”一点颜色看,硬是推其墙、毁其城、刨其根,再入地百米,铺上铁轨,拉进机车,终日让隆隆的火车去震扰那千年的古城之根。这正合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号,“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算是挖了古城北京的祖坟。
记得那几年我正在北京西郊读书,每次进出城都是在西直门城楼下的公交车站换车,总要不由仰望一会儿那巍峨的城楼和翘动的飞檐。如果赶在黄昏时刻那夕阳中的剪影,总叫你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但到毕业那年,楼去墙毁,沟壑纵横,黄土漫天。而这时梁思成早已被赶出清华园,经过无数次的批斗,然后被塞进旧城一个胡同的阴暗小屋里,忍受着冬日的寒风和疾病的折磨,直到一九七二年去世。
辛弃疾晚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他曾自嘲自己的姓氏不好,“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梁先生是熟悉宋词的,他晚年在这间房子里一定也联想到自己的姓氏,真是凄凉做就,悲凉滋味,凉得叫他彻心彻骨。这是他在这个生活、工作,并拼命为之保护的城市里的最后一个住所,就是这样一间旧房也还是租来的。我们伟大的建筑学家,研究了中国古往今来所有的房子,终身以他的智慧和生命来保护整座北京城,但是他一生从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今天我站在新落成的大同古城墙上,想起林徽因当年劝北京市领导人的一句话:“你们现在可以拆毁古城,将来觉悟了也可以重修古城,但真城永去,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件人造古董。”我们现在就正处在这种无奈和尴尬之中。但是重修总是比抛弃好,毕竟我们还没有忘记历史,在经历了痛苦的反思后又重续文明。
现在的城市早已没有城墙,有城墙的城市是古代社会的缩影,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保留着那个时代的信息和文化基因。每一个有文化的民族都懂得爱护自己的古城犹如爱护自己身上的皮肤。我看过南京的明城墙,墙缝里长着百年老树,城砖上刻有当年制砖人的名字,而缘砖缝生长的小树根竟将这个我们不相识的古人拓印下来,他生命的信息融入了这棵绿树,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改朝换代的风雨走到我们的面前。我想当初如果听了梁先生的话,北京那四十公里长的古城墙,还有十多座巍峨的城楼,至今还会完好保存。我们爬上北京的城楼能从中读出多少感人的故事,听到多少历史的回声。现在我只能在大同城头发思古之幽情和表示对梁先生的敬意了。
我手抚城墙,城内的华严寺、善化寺近在咫尺,那不是假古董,而是真正的辽、宋古建文物,是《营造法式》书中的实物。寺内的佛像至今还保存完整,栩栩如生。他们见证了当年梁先生的考察,也见证了近年来这座古城的新生。
抚着大同的城墙,我又想起在日本参观过的奈良古城。梁思成是在日本出生的,其时他的父亲梁启超正流亡日本。日本人民也世代不会忘记他的大恩。“二战”后期盟国开始对日本本土大规模轰炸,有一百九十九座城市被毁,九成建筑物被夷为平地,这时梁先生以古建专家的身份挺身而出,劝阻美军轰炸机机下留情,终于保住了最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奈良古城。三十年后这座城市被联合国宣布为世界文化遗产,她保有了全日本十分之一的文物。梁思成是为全人类的文化而生的,他超越民族,超越时空。这样想来,他的纪念馆无论是在古都北京还是在塞外大同都是一样的,人们对他的爱、对他的纪念,也是超越地域、超越时空的。
我手抚这似古而新的城墙垛口,远眺古城内外,在心中哦吟着这样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