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耐抽读(1 / 2)
要检验一本好书,我的办法是,任翻一页,读上一段,能把你吸引,这就是好书。如果一本书,非要等到全部读完才能说好,那么这本书实际上够不上好。
我的这种体验,第一次是从《毛选》引起。当时在中学读书,上历史课,不专心听讲,却去翻书中的插图,这一翻却翻到一页影印的《新民主主义论》,出于好奇,我趴在书上细细辨认那些小蚂蚁串似的影印字,一段文字跳入眼帘:“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我心中怦然一动,因为这文字十分有色彩、有个性、有扭力,这和我想象的硬硬邦邦的政治文字大大不同。我放学回家便翻出父亲的《毛选》,居然一读而不可收,将大部分文章读完了,那年我才15岁。现在说来可能人都不信,我读《毛选》竟是这样开始的。当时也还没有后来那样的学《毛选》运动。说实话,我读《毛选》,并不是学政治,而是当文学来读,是因为它的文字美。正是这种文字的美把我导向政治、哲学和历史。
第二次体验是读秦牧的《艺海拾贝》。现在我还记得清楚,那是在太原市解放路人民市场旁边的一家书店。那时口袋里的钱不多,不能买书,最好的办法是蹲书店。当时书店的服务态度也真好,服务员看着我们这群小“书丐”,看完一本又给取一本,就像一个农妇,很大度地看着一群麻雀欢快地啄食自家门前的谷米。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翻开《艺海拾贝》,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想象的羽翼可以把我们带到古代去,在一家家的门口,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劳动,在饮食,在希望,在叹息,可惜隔着一道历史的门限,我们却不能和他们作半句的交谈!但怀古思念,想起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是几千年历史中第一次真正挣脱了枷锁、逐渐离开了鬼神天命的羁绊的农民,我们又仿佛走出了黑暗的历史隧洞,突然见到耀眼的阳光了。”这就是那篇有名的《社稷坛抒情》。我一下被这美丽的意境所吸引,跟着作者去做了一次深沉而浪漫的神游。接着尽搜口袋里的零钱买了这本书。这是我的第一本自己在书店里买的书。没想到以此为契机,以后我也写起了散文。
一部好的书随便翻一页,就能留住读者的眼,一篇好文章任读一段,都能吸住人的心,这叫通篇锦绣,字字珠玑。就像一碗汤,不一定非得等到把一整碗都喝下去才知道它好,只要尝一口就行了。我到过九寨沟、张家界,这里风景的美,可以这样来形容:你用不着刻意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好照片。一本好书要能经得起抽读,就像一种产品能经得起抽查。钱钟书的《围城》,我试过,可以闭上眼睛任翻一页。你看这些段落:
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手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这时候他的心里,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
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者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
这种幽默而美妙的比喻,全书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