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明镜季羡老(2 / 2)
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他有一文专记此事。于是,北大这处荷花水景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流行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301医院,开始治疗一段时间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我也无缘季荷池了,以后就只有在医院里见面。刚去时,常碰到护士换药。是腿疾,要用夹子伸到伤口里洗脓涂药,近百岁老人受此折磨,令人心中不是滋味,他却说不痛。助手说,哪能不痛?先生从不言痛。医院都说他是最好伺候的、配合得最好的模范病人。他很坦然地对我说,自己已老朽,对他用药已无价值。他郑重建议医院千万不要用贵药,实在是浪费。医院就骗他说,药不贵。一次护士说漏了嘴:“季老,给你用的是最好的药。”这一下坏了,倒叫他心里长时间不安,不过他的腿疾却神奇般地好了。
先生在医院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刚进来时住在聂荣臻元帅曾住过的病房里。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条件都好,但有两条不便。一是病房没有电话(为安静,有意不装);二是没有一个方便的可移动的小书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书、写作的习惯却不能丢。我即开车到医院南面的玉泉营商场,买了一个有四个小轮的可移动小桌,下可盛书,上可写字。先生笑呵呵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再去时,小桌上总是堆满书,还有笔和放大镜。后来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条件更好一些。许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学生那样伏案写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写了一本《病榻杂记》。
我去看季老时大部分是问病,或聊天。从不敢谈学问。在我看来他的学问高深莫测,他大学时候受教于王国维、陈寅恪这些国学大师,留德十年,回国后与胡适、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潜、冯友兰、吴晗、任继愈、臧克家,还有胡乔木、乔冠华等。“文革”前他创办并主持北大东语系二十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经翻译,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种方言,又和英、德、法、俄等国语言进行比较。试想我们现在读古汉语已是多么的吃力费解,他却去读人家印度还有西域的古语言,还要理出规律。我们平常听和尚念经,嗡嗡然,不知何意,就是看翻译过来的佛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也不知所云,而先生却要去研究、分辨、对比这些经文是梵文的还是那些已经消失的西域古国文字,又研究法显、玄奘如何到西天取经,这经到汉地以后如何翻译,只一个“佛”就有:佛陀、浮陀、勃陀、母陀、步他、浮屠、香勃陀等二十多种译法。不只是佛经、佛教,他还研究印度古代文学,翻译剧本《沙恭达罗》、史诗《罗摩衍那》。他不像专攻古诗词、古汉语、古代史的学者,可直接在自己的领地上打天下,享受成果和荣誉,他是在依稀可辨的古文字中研究东方古文学的遗存,在浩渺的史料中寻找中印交流与东西方交流的轨迹,及思想、文化的源流。比如他从梵文与其他多国文的“糖”字的考证中竟如茧抽丝,写出一本八十万字的《糖史》,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像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稍一涉足就会迷路而不得返。我对这些实在心存恐惧,所以很长时间没敢问及。但是就像一个孩子觉得糖好吃就忍不住要打听与糖有关的事,以后见面多了,我还是从旁观的角度提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我说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说:“不信。”这让我很吃一惊,中国知识分子从苏东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学当作自己立身处世规则的一部分,先生却是这样的坚决。他说:“我是无神论,佛、天主、耶稣、真主都不信。假如研究一个宗教,结果又信这个教,说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没有研究通。”
我还有一个更外行的问题:“季老,您研究吐火罗文,研究那些外国古代的学问,总是让人觉得很遥远,对现实有什么用?”他没有正面回答,说:“学问,不能拿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只要精深就行。当年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时知道有什么用?”是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牛顿当时如果只想有用无用,可能早经商发财去了。事实上,所有的科学家在开始研究一个原理时,都没有功利主义地问它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寻,不问结果。至于有没有用,那是后人的事。而许多时候,科学家、学者都是再没有看到自己的研究结果。先生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那一份平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带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书去见他。他说:“我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势问:“您还崇拜谁?”他说:“并世之人,还有彭德怀。”这又让我吃一惊。一个学者怎么崇拜的会是一个将军。他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敢说真话,这一点不简单,很可贵。”我又问:“还有可崇拜的人吗?”“没有了。”他又想了一会儿:“如果有的话,马寅初算一个。”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希望说真话一直是他心中隐隐的痛。在骨子里,他是一个忧时忧政的人。巴金去世时,他在病中写了《悼巴金》,特别提到巴老的《真话集》。“文革”结束十年后他又出版了一本《牛棚杂忆》。
我每去医院,总看见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发里,挺胸,目光看着窗户一侧的明亮处,两道长长的寿眉从眼睛上方垂下来,那样深沉慈祥。前额深刻着的皱纹、嘴角处的棱线,连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显出几分威严。我想起先生对自己概括的一个字“犟”,这一点他和彭总、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又飞快地联想到先生的另一个形象。一次大会堂开一个关于古籍整理的座谈会,我正好在场。任继愈老先生讲了一个故事,说北京图书馆的善本只限定有一定资格的学者才能借阅。季先生带的研究生写论文需要查阅,但无资格,先生就陪着他到北图,借出书来让学生读,他端坐一旁等着,好一幅寿者课童图。渐渐,这与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叠加起来,历史就这样洗磨出一位百岁老人,一个经历了由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其间又经历了“文革”和改革开放的中国知识分子。
近几年先生的眼睛也不大好了,后来近似失明,他题字时几乎是靠惯性,笔一停就连不上了。我越来越觉得应该为先生做点事,便开始整理一点与先生的谈话。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个很专业的学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应该普及和传播,于是去年建议帮他选一本面对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应允,并自定题目,自题书名。又为其中的一本图集写了书名《风风雨雨一百年》。在定编辑思想时,他一再说:“我这一生就是一面镜子。”我就写了一篇短跋,表达我对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会意义。去年这套《季羡林自选集》终于出版,想不到这竟是我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谈话整理,总是因各种打扰,惜未做完。
现在我翻着先生的著作,回忆着与他无数次的见面,先生确是一面镜子,一面为时代风雨所打磨的百年明镜。在这面镜子里可以照出百年来国家民族的命运,思想学术的兴替,也可以照见我们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