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冬の镜(1 / 2)
庆长五年腊月晦,破晓前,寒气砭骨,自棂隙帷隙浸渗,如命运之息,无声而入,无可拒斥。
大阪本丸奥御殿深处,烛影幢幢。沉香细缕自赤铜狻猊炉中袅娜而出,与弥漫殿宇的岑寂无声交织,却压不住自重重袄户缝隙渗入的、裹挟远方隐约金鼓的凛冽寒意。
淀殿默然端坐于紫檀木边嵌螺钿镜台前。身着一袭萌黄地牡丹藤丸纹样繻珍小袖,外罩赤二重织缀五七桐纹付唐织袿,以捻金线缂出宝相莲华与瑞云鹤的繁复纹样,昏黄烛火映照下,流转着幽暗而奢靡的光泽,恍若将逝霞霭凝作锦绣。乌檀也似的青丝如瀑泻下,几欲委地,正荣尼跪于其后,手持一柄温润如脂的羊脂玉梳,梳齿过处,簌簌轻响,似秋叶拂过冷泉。
镜中容颜,眉目依旧堪描堪画,然面色苍白若上等檀纸,唯唇上一点胭脂色,艳得惊心,也寂得怆然。颈项纤长,自交领中探出,弧度优美而易折,似名窑瓷胚将凝未凝时最脆弱的弧线,仿佛稍一外力,便会戛然碎裂。因抬臂理鬓,袿裳领缘微滑,露一痕肩头,肌肤莹润如新雪覆玉,在暖色烛光与厚重锦绣映衬下,无端生出几分孤寒。
“刑部少辅的伤势……” 她忽启唇,声线微哑,如冰裂初纹,划破满室沉滞,“究竟如何了?”
正荣尼执梳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老人垂目,声缓而稳,每个字都斟酌得恰到好处:“回夫人。治部少辅様肩创颇深,失血过多,本已虚极。日间敌军铁炮轰击橹楯,楯板爆裂,飞溅木屑若蝗,中有巨者,正中様之兜鍪前立,虽未透铁,然震荡之力……” 她稍顿,似在择词,“…致使様耳鸣不止,天地倒悬,几不能立。加之昨夜苦战通宵,心神耗竭。归来后…呕血数升,气息奄奄。现已服下安神汤剂,于邸内静卧将养。医者再三叮嘱,万万不可再劳心费神,动气伤肝。”
“哦…” 淀殿极轻地应了一声,长睫缓缓垂下,在眼下投出两弯深青的影,如倦鸟收拢的湿羽。镜中,那双惯常流转着高傲或机锋的眸子,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深秋潭水上骤起的寒雾,水光氤氲,将溢未溢。她不再言语,只将置于膝上的手微微收紧,染了蔻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锦缎的缠枝莲纹之中。
殿内愈静,唯闻灯花偶尔“哔剥”轻爆。正荣尼手法娴熟,将丰厚青丝挽作时兴的高岛田髷,以玳瑁并珊瑚簪细细固定。淀殿的目光却飘向镜台一侧那紫檀木嵌螺钿鸥纹香合。去岁醍醐花见,那人于纷落樱雪中遥遥投来一瞥,目光灼灼,似能穿透帷幕。宴后,此合便随一封笔力刚劲、言辞却…难以言喻的短笺,悄然送入这奥殿深处。彼时只觉荒唐孟浪,掷之匣中,几欲忘却。而今……
她唇瓣微颤,似有千言鲠在喉。想问那日遣这最信赖的老婢密送出的、那封以秀赖公名义探问、实则字字浸透她惊惧与试探的回书,抵达那人手中时,他面上是何神情?是嗤之以鼻的冷笑,是玩味戏谑的眸光,抑或是…全然无动于衷的漠然?然话至嘴边,终化作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无声消散于檀香气息里。问又如何?徒惹羞惭,更添屈辱。
髻已成,正荣尼正欲取莳绘螺钿首饰箱择选花簪,淀殿却轻抬皓腕止住。她缓缓起身,厚重袿裳曳过光滑鹈鹕色叠席,窸窣作响,如秋虫夜泣。赤足行至面向枯山水庭园的縁侧,素手微抬,将一扇遣户推开一线。
凛冽晨风顷刻涌入,卷着腊月将尽的刺骨与远方愈发清晰的、如巨兽喘息般的法螺与太鼓余韵。庭中景致浸在将明未明的混沌天光里。白砂耙出涟漪道道,似凝固的泪海;数块黑褐巨岩矗立其间,如洪荒遗落的獠牙,又似蛰伏的、择人而噬的阴影。墙角那株老梅,枝干虬结如铁,向晦暗天穹伸展,姿态孤峭凄清,宛如披缟的守望者。
淀殿凝睇着那假山石嶙峋的轮廓,目光仿佛要将那冰冷的坚硬烙印心底。许久,她喃喃低语,声音轻飘如风中游丝,却浸透了然与深彻的悲凉:
“果真…已至,离此刻矣?”
语声散入寒风,未有回响。她默立片刻,终是缓缓合拢遣户,将满庭萧瑟、刺骨寒意与那催魂夺魄的远方战鼓,一并隔绝于外。转身,对依旧恭敬伏于原地、纹丝不动的正荣尼,声调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退下罢。容吾…独处片刻。”
“谨遵御意。” 正荣尼以额轻触叠席,大礼毕,方起身,踏着叠席之上几无声息的细碎步法,悄然退出寝殿,将那厚重的萌黄地云龙纹袄无声拉合。
霎时间,殿内唯余一人,一镜,满室锦绣辉煌,与那仿佛自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令人窒息的、命运迫近的跫音。
良久,殿内重归岑寂。唯余金莳绘九雀灯笼中,烛火幽微跃动,将淀殿孤坐的身姿拉作一道伶仃的影,投在黯淡的霞色唐草纹壁纸上。沉香已冷,寒意自畳底幽幽渗上,浸透罗袜。
良久,她缓缓起身,行至黑漆螺钿牡丹纹文筥前,启盖,取出一卷唐国舶来的“雪肌”纸,其白如新雪,细腻若婴儿颊,展开时,有极淡的梅花与白檀混合的清气逸散。又取出松烟墨,就着端溪老坑砚中残存的些许冰水,徐徐研磨。墨香与纸香、残香交织,氤氲成一室清冷苦涩的气息。
笔是细杆狼毫,管身温润。她执笔,悬于纸上,却良久未落一字。
心中并非恐惧的颤抖,亦非沸腾的恨意或哀恸。而是一片空茫的冷,仿佛置身雪原,四望皆白,无路可走,亦无声可发。该说什么?哀恳?他岂会因哀恳而动容?斥骂?徒惹杀身之祸。交易?自己除却这身皮囊与“丰臣”空名,尚有何物可资交易?
万千思绪,最终凝为一线冰冷的明悟:他既要这城,要这“名”,或许……也未尝不要她这“人”。他要的,是彻底地占有、支配,与驯服。而自己能给的,或许也只有这残破之身,与一份“体面”的投降。
笔尖终于落下。
初时,心绪翻涌,笔下竟带出几分急促与直露。她写“妾身蒲柳之姿,飘零之身,生死荣辱皆系于殿下掌中”,写“但求保全秀赖一脉,妾身愿……长侍枕席,不敢辞劳”,甚至写到“江户本丸,虽深如海,若得殿下顾念,亦为归所”。
写罢,她蹙眉细读。纸上的字句,在烛光下显得那般刺目而轻贱,仿佛能看见赖陆览信时,嘴角那抹了然而讥诮的笑意。这非交易,这是乞怜,是自献,是将最后一点矜持剥落于地,任人践踏。
不行。
她闭目,深吸一口气,将方才所写一把揉皱,掷于一旁。纸团无声滚落,如同她此刻被迫弃掷的、最后一丝情感直露的勇气。
重新铺纸,敛神静气。笔锋再触纸面时,已沉稳许多。她先从“蒙赦石田、伊达”的“恩德”起笔,言辞恭谨,感怀“仁恕”,追溯“太阁遗风”。此为“敬”与“礼”,是披上的第一层外衣。
继而,笔锋暗转,提及“移居江户”之言,以“惶恐战栗”、“恐惹物议”、“有损清誉”婉拒。言辞愈发恭顺,而内里拒绝的意味却如绵里藏针。写到此处,她停顿片刻,觉得前文虽稳妥,却总隔了一层,未能将自己那份进退维谷、依人鼻息的凄惶与依附之愿真切传递。
眸光流转,落在窗外庭院枯山水那一片寂寥的白砂上。心中某处被触动,提笔,于行间空白处,另书一首和歌:
冬枯れの野辺にしをれて 埋もれし
草の根さへも 春を待つらむ
(意译:萎顿于冬日荒原,埋没的草根,也在等待春晖啊。)
以此喻己,既诉处境之绝,又暗含一丝微弱的、依附于强者(春晖)方能存续的希冀。有了此歌,前文的恭谨与拒绝,便似蒙上了一层哀婉的薄纱,情致顿生。
她舒了口气,继续书写后文。表明“天下权柄,城池军兵,悉听尊意”,只求“得留大坂城内,青灯古佛,为太阁、亦为殿下祈福”。写到“青灯古佛”四字时,笔尖微滞。此语虽显决绝,但过于“寡淡” ,像一出敷衍的戏码,怕他看了,只会付之一笑,认为虚伪。
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暗示,一点能让他觉得,这“古佛青灯”之后,并非全然是空洞敷衍的东西。笔锋在此处逡巡,终是落下:
“…得留大坂城内,僻处奥院,朝夕诵经,为太阁殿下、亦为殿下武运长久,祈祝于佛前。此身此心,已如槁木死灰,唯余一点诚念,或可上达天听,下安魂灵。若蒙殿下不弃,偶 临 荒僻,垂问片语,妾身 亦当扫径烹茶,谨奉帚帛,以报殿下 保全之德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