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契りの履行(2 / 2)
她悄无声息地退下。殿内,重归死寂。唯有那点掌心的血痕,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刺目而冰冷。
淀君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立刻倒灌而入,带着硝烟与冰雪的气息,吹散了殿内沉郁的熏香,也吹得她遍体生寒。远处天守阁的轮廓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模糊而沉重,仿佛随时会坍塌。
茶室之会,是最后的商议,是绝望中的挣扎,抑或……是某种无声的告别?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楚。
而正荣尼离去后,殿内的时光仿佛凝滞了。铜漏滴答,每一响都敲在淀君的心上,缓慢而清晰。她未再回到镜台前,只是依旧立在窗边,任凛冽的寒风拂过面颊,带走肌肤上最后一丝温度,却带不走心底那片冰封的寒意。远处,羽柴军阵中的法螺声似乎更密集了些,夹杂着隐约的号令与马蹄杂沓,如同乌云中酝酿的闷雷,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
不知过了多久,廊下终于传来极其轻微、却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不是正荣尼的细碎步点,而是沉重、拖沓,夹杂着压抑的喘息与甲叶微不可闻的摩擦声。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淀君的心猛地一缩,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棂。
袄户被极轻地拉开一道缝隙。正荣尼先探进身来,面色苍白,对着淀君微微颔首,眼神复杂。随即,她侧身让开。
门外,廊下的阴影里,站着两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人被另一个人几乎完全搀扶着、支撑着。那人身披一件略显宽大、沾着污渍与暗红痕迹的墨色阵羽织,内里隐约可见白色绷带缠绕的痕迹。他低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大半面容,唯有露出的下颌线条绷得死紧,毫无血色。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身旁那名忠心耿耿、同样满身伤痕的旗本武士身上。正是石田三成。
他并未踏入殿内,甚至未曾抬眼望向御帘方向。只是就那样停在门槛外的阴影里,如同一个从血与火的地狱中勉强爬出的残魂。隔着数丈的距离,隔着低垂的御帘,一股混杂着血腥、药味与死亡气息的压抑感,已扑面而来。
搀扶他的旗本武士,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主君,自己亦是伤痕累累,却仍努力挺直脊背,向帘内方向深深低头,目光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一片死寂。只有石田三成粗重、艰难,仿佛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异常刺耳。
他似乎想抬起头,想说什么,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最终只是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猛地侧过头,用羽织的袖子死死捂住嘴,肩头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闷咳声令人心悸。那旗本武士慌忙轻拍他的后背,眼中含泪。
良久,咳嗽声渐息。石田三成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试图说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般,对着御帘的方向,微微颔首。
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但那一下点头,却仿佛耗尽了他在鬼门关前徘徊挣扎后仅存的所有气力。那不是一个臣子对主母的礼节,更像是一种无声的交代,一种濒死般的诀别,一种……“我已尽力,无可奈何”的最终告白。
做完这个动作,他身体一晃,几乎瘫软下去,全靠那旗本武士死死架住。
淀君站在帘后,隔着竹帘的缝隙,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切。她看到他羽织下渗出的新鲜血渍,看到他因剧痛而痉挛的手指,看到他连站立都需倚靠的虚弱。也看到了他那一下轻得不能再轻的颔首。
没有言语,没有奏对,没有她预想中的任何谋划或争执。只有这无声的、惨烈的现状。
所有想问的话,所有残存的、不切实际的指望,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心,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沉入了无底深渊。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她也只是极轻、极缓地,点了一下头。
同样无声。
正荣尼会意,眼中含泪,对着门外示意。那旗本武士如释重负,又似万箭穿心,再次深深一躬,几乎是半抱半拖着石田三成,踉跄地、一步一步,消失在了廊道的黑暗中。那沉重拖沓的脚步声,如同丧钟,渐行渐远,最终被远处的法螺与风声吞没。
殿内,重归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都要绝望。
淀君依旧立在窗边,身影在渐暗的天光中,凝固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三日后,庆长六年,元日。
没有爆竹,没有庆贺,没有觥筹交错。大阪城是在一片死寂与无形的压力中,迎来了新的一年。铅灰色的天空低垂,雪花零星飘落,尚未触地,便已化开,留下点点湿痕,如同无声的泪。
辰时,紧闭了数月的大阪城正门——京桥口,在沉重的“嘎吱”声中,被缓缓推开。门内,是以片桐且元、增田长盛为首的丰臣家残存重臣,皆身着墨服,垂首肃立,面色灰败。长束正家也在其中,紧抿着唇,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
门外,黑压压的羽柴军阵,肃杀无声。枪戟如林,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阵前,羽柴赖陆并未骑马,亦未着甲,只一袭绀色直垂,外罩绣有“五七桐”纹的墨色阵羽织,骑在一匹神骏的苇毛马上,目光平静地扫过洞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那片曾经象征天下权柄的巨城。
没有战斗,没有仪式,甚至没有过多的言语。前田玄以作为使者,上前与片桐且元低声交谈数句。随即,片桐且元深吸一口气,率先跪伏于地。他身后,增田长盛、长束正家等人,亦相继跪倒。城门内外,一片死寂,唯有风雪掠过旗幡的呜咽。
羽柴赖陆轻轻一挥手。
一队精锐的旗本武士,无声无息地小跑入城,迅速接管了城门、橹楼、各处要隘。随后,更多的军队如黑色的潮水,秩序井然地涌入大阪城内。没有喧哗,没有骚动,只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威严的回响,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与另一个时代的开始。
大阪城,易主。
当日下午,本丸奥御殿。
所有的侍女、侍卫皆已被屏退。偌大的殿宇空旷得吓人,只有角落铜制火盆中,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反而更衬出四周的死寂。
淀君没有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她站在那间面向枯山水庭园的茶室门口,身着一件素雅的浅葱色小袖,未施粉黛,长发简单地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庭中,白砂被薄雪覆盖,更显苍茫;那几块黑褐巨石如同冻僵的巨兽,沉默地匍匐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她没有回头。
羽柴赖陆走了进来。他依旧穿着入城时那身墨色羽织,身上带着室外凛冽的寒气。他挥手,示意最后两名守在远端的近侍也退下。厚重的袄户被轻轻合拢,落栓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茶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炭火盆的光晕在榻榻米上投下摇曳的、暖黄色的光圈,却丝毫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冰冷与紧绷。
赖陆没有立即靠近,只是站在门口不远处,目光落在淀君挺直而单薄的背影上。那目光,平静,深邃,带着一种审视的、居高临下的穿透力。
良久。
淀君缓缓转过身。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清明,直直地迎上赖陆的视线。没有恐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与决绝。
“你来了。”她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赖陆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踱步上前,在离她数步之遥的蒲团上,从容坐下。动作自然,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这座城,”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茶室中,“比我想象中,要冷清些。”
淀君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兵燹之后,难免如此。何况,人心散了,再繁华的城池,也不过是具空壳。”
赖陆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人心散了,可以再聚。城池旧了,可以翻新。关键在于,执掌城池的人,有没有这个心思,和能力。”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夫人以为呢?”
淀君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天下权柄,已入君手。羽柴中纳言雄才大略,翻新一座城池,聚拢些许人心,自然不在话下。”
赖陆并不答话,淀君却开始不安的双手似乎无处安放,而双目却更是对他不住的打量,最终赖陆叹了口气道:“不妨准备一下吧。”
烛影摇红,沉水香细缕自狻猊炉中袅娜而出,与满室阒寂交织,难掩自袄户隙渗入的、杂远方隐约金鼓的凛冽。
淀君起身仅说了句“稍候”,便起身入内,端坐于紫檀螺钿镜台前,更换萌黄地牡丹丸纹小袖,及外罩赤二重织五七桐纹付唐织袿时更没有避讳赖陆的打量。
淀君看着身上的唐织袿金线缂宝相莲华瑞云鹤,灯下流转幽奢光泽,若逝霞凝锦。
镜中玉颜,眉目犹可描画,然面色苍白类檀纸,唯唇间胭脂一点,艳惊心,寂怆神。颈项纤长自交领探出,弧柔易折,似名窑胚凝未凝时最脆处。袿裳微滑,露肩莹润如新雪覆玉,灯下锦绣映衬,无端生孤寒。
而后妆成,淀君依礼伏,额抵手背,浅葱小袖凉意渗肌。心鼓重击,原备斥问哀恳之言尽冻喉间。陆踱入,阖戸落栓,声不重而气凝。席君侧不远,姿弛若山压。
“书,览多遍,至今仍觉……甚妙。” 声平似议常。
淀君指微蜷。
“文采斐然。” 续言,隐带玩味,“‘冬枯草待春苏’…夫人用心良苦。”
语如针破冰。伏身未见其容,然可想见唇角了然淡弧。诸般婉转哀戚,殆如童戏漏洞尽窥。
“然,” 赖陆语转,平波下暗涌,“书中既言‘青灯古佛’‘谨奉帚帛’…夫人欲效比丘尼诵经祈福时,” 顿,顿重千钧,“…为吾铺床叠被否?”
君骤抬首,撞入深眸。无谑无淫,唯冰澈洞悉。哀婉曲意,暧昧相邀,皆纤毫毕现。
赧晕骤燃颊,非羞愤,乃赤裸无遁之惶惧。欲叱其曲解污清,唇颤不能声。盖非曲解,直撕薄纸耳。
陆目移榻榻米,审物若器。徐吐二字:
“铺床。”
非令非请,陈述其事。
君僵原处,血凝。铺床?此刻?此地?当面?亲手?
荒诞!心底尖啸。汝为谁何?!辱怒如岩浆冲顶,几欲冷哂掷物。爱来则来!然深寒遽攫——彼若“不玩”拂袖,秀赖何如?丰臣何如?婉乞暧昧,岂非尽付笑谈?书,己手递绮柬。此刻翻脸,前功尽弃。
时流死寂,息息凌迟。陆不促,静候若猎者观阱兽挣。默压千钧。
终,撑君“尊严”脊骨消散,替以麻木惫懒。罢。
徐起,僵若傀儡。不视,径趋榻旁,背跪。取叠置上品绢褥——柔滑含香,触手却类炽炭。
铺床。动重挟泄愤意,褥掼榻,力拍抻平。帛窸窣刺寂室,若切齿无声抗。
愚哉!心咒伴力平终皱。此事,岂有妇人趋奉理?汝竟不能…念止,耻潮涌。期何?期其若急色徒扑,俾扮“被迫”角色耶?
痴极。不知咒彼或己。
褥平如祭坛。复取松鹤纹羽织——己寝衣,铺此客室。识感胃翻,动渐缓。
后仍无动静。无步无息。唯目光粘背,冰澈沉静,透衣鉴狼狈心。
尚候何?新惶悄滋。嫌未足?或易意?铺织手微颤。不可止。止则前功弃。罢矣。
置织正枕。诸事毕。雅洁临时寝床,灯下发默邀光泽。
背跪铺侧,脊直若石。觉颊灼耳热,心跃欲出喉。寂漫室,唯己震鼓心音,杂远方无尽法螺,织窒景。
何故迟来?!
看穿拿捏火煎躁,混类期落空之惶,终溃强镇。遽扭首,眶微赤,声抑颤冲口:
“尚…候何?!”
出即悔。语气眼神,岂贞烈应有?
陆终动。徐起,伟影投压顶阴,笼君。容静无波,然深眸底掠淡谑色。若曰:观汝终不演矣。
未即近,好整暇,解羽织系带。动缓从容,若成仪。
君心跃喉,血冲顶,耳鸣。睹墨羽垂肩,见小袖领微开,露颈锁线。当避目厉叱当…然若咒定,瞠视其步近,携山雨欲来窒息。
终伫前,阴没君。俯身,温息拂耳廓,引难抑战栗。闻其声近耳语,清晰冰冷挟异哑,字字如烙:
“自来。”
“…”
非“铺床”事务令。直白,赤裸,辱甚。要非仅置场所,更要亲手主动成此终步“献”。
禽兽!心尖叫,身剧颤,泪涌眶。怒辱绝,或掺己难面对之、拆穿掌控后扭动。
死咬唇,血味溢。甲深掐掌,月痕白。时凝滞,息息世纪。
终,冰眸注下,无声千钧压下,极缓颤抬铅臂,探向己浅葱小袖襟口…
指触冰滑帛,及下灼跃肌。
“不…可无礼…” 闻己碎微呜咽,不知语彼或饰己终挣。“汝…乃待哺婴孩耶?事事需人…”
语未竟,尽言挣扎怒耻,尽为骤至挟难抗力灼体阴,封缄噬。
灯影剧摇,素障映纠缠叠覆、再难辨之晃剪影。
远方,法螺呜咽,透重阁,若为此漫长寂夜,奏冗沉闷镇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