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兜底(七)(007)(2 / 2)
这个消息让刚刚轻松不久的家,再次蒙上厚重的阴云。母亲瞬间老了十岁,终日以泪洗面。丽华和李强默默接过了陪护的重担。住院、检查、化疗、靶向药……现代医学对抗绝症的过程,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同样巨大的金钱消耗。父亲的退休金和医保在巨额的自费项目面前,杯水车薪。母亲拿出了最后一点压箱底的钱,丽华和李强也毫不犹豫地动用了他们好不容易攒下的“小金库”,甚至丽华网店里那些“零钱通”的滴滴答答的收入,也几乎都流进了医院缴费的窗口。
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一丝怨怼。丽华和李强像两台不知疲倦的机器,轮换着守在医院。丽华白天守店、接送朵朵、做饭送饭,晚上替换李强陪床。李强下班就往医院跑,给岳父擦洗、按摩浮肿的腿、笨拙地讲着厂里的趣事试图逗老人开心。看着曾经沉默威严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在吗啡的间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丽华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切割。那些关于“兜底”的隔阂与委屈,在生死的重压下,显得那么渺小。此刻,支撑她的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他是父亲,他在受苦,我们能做的,就是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尽量让他少些痛苦。
治疗持续了将近一年,耗尽了老人最后的气力,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最终,在一个飘着细雪的清晨,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又看了看守在床边的丽华、李强和哭成泪人的老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解脱的光。他极其费力地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然后,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缓缓地、永远地熄灭了。
葬礼肃穆而简单。丽华和李强披麻戴孝,操持着一切。该尽的礼数,一样不少。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丽华搀扶着她,自己的眼泪却流得很安静。悲伤像沉重的雪,压在心头,但奇怪的是,并没有被压垮的感觉。他们尽了力,陪着老人走到了终点,没有遗憾,只有沉甸甸的、属于生命的苍凉和终结。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生活还得继续。母亲大病一场后,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被哥哥接回了乡下老家休养。临行前,她拉着丽华的手,久久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流泪,那眼泪里,有丧夫之痛,有对女儿的愧疚,也有一种终于看清了什么的苍凉。丽华默默替她收拾好东西,送她上了车。车窗里,母亲苍老的脸渐渐远去,像一段终于翻篇的、五味杂陈的旧时光。
转眼,朵朵幼儿园毕业了。毕业典礼在小学明亮的礼堂举行。朵朵穿着崭新的小裙子,站在舞台上,和小朋友们一起奶声奶气地朗诵着《毕业诗》。她不再像洪水后那样怯生生,小脸上洋溢着属于这个年纪的纯真和一点点成长的骄傲。丽华和李强坐在家长席上,仰头看着女儿。舞台的灯光打在朵朵身上,也映亮了丽华眼中闪烁的泪光。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洪水滔天时那个抱着她腿瑟瑟发抖的小女孩,看到了避难所里病得滚烫的女儿,看到了在废墟里默默玩积木的朵朵……一路跌跌撞撞,她终于走到了这里,即将踏入小学的校门。
典礼结束,朵朵像只快乐的小鸟扑进丽华怀里,献宝似的举着她的毕业证书和一张“好孩子”奖状。丽华紧紧抱住女儿,深深吸了一口她头发上阳光和汗水的味道。
走出礼堂,外面阳光正好。小学崭新的塑胶跑道红得耀眼,高大的教学楼在蓝天下显得生机勃勃。李强习惯性地想去牵丽华的手,却发现她抱着朵朵,腾不出手。他笑了笑,转而轻轻拍了拍丽华的肩膀,然后,那只粗糙、带着机油味和常年劳作茧子的大手,稳稳地、无比自然地落在了女儿小小的肩膀上,虚虚地拢着,像一个沉默而坚实的护盾。
丽华侧过头,目光掠过李强早生的华发和眼角深刻的皱纹,再落到女儿兴奋的小脸上。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
无人兜底。
这四个字早已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也不再是心头的委屈。它沉甸甸地落进了脚下,化作了他们用血泪、汗水、咬牙的坚持和不屈的脊梁,在命运的惊涛骇浪中,一寸寸、一尺尺,亲手垒砌起来的岸。
这岸或许不够华丽,不够宽广,但它足够坚实,足以托起朵朵纯真的笑声,托起他们风雨同舟的日常,托起这个虽历尽劫波、却终得安稳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