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的通知书(五)(095)(2 / 2)
几天后,县里一位分管文化的副县长带着电视台和报社记者,登门拜访。小小的书房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副县长满面红光,握着王新文的手用力摇晃:“王老!您可是为我们县争了大光啊!省级出版社出版个人画集,这是极高的艺术成就!我们县里打算为您举办一个隆重的作品研讨会暨画册首发式,好好宣传一下我们本地的文化名人!”
摄像机镜头对准了王新文。记者的话筒也递到了面前,期待着他讲述艺术道路上的心路历程。王新文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看着副县长兴奋的脸,又瞥了一眼书桌抽屉的方向——那里锁着两张改变命运的薄纸和一个刻着“李”字的粗陶瓦罐。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谢谢领导关心。画册出版了,是出版社的心意。研讨会就不必了。画画是我自己的事,图个清净自在,没想过要成什么‘名人’。过去的事情,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拒绝干脆利落,让副县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说辞也卡在了喉咙里。记者们面面相觑,有些尴尬。书房里一时陷入冷场。王新文仿佛没有察觉这尴尬的气氛,目光平静地越过众人,落在窗外那株在微风中摇曳的建兰上。
最终,这场筹备中的“盛事”无疾而终。王新文的生活,并未因这本精美的画集而掀起任何涟漪。它安静地立在书桌一角,如同他笔下那些沉默的岩石。
深秋的一个周末,儿子一家回来看望。小孙女刚上小学,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她一进门,就被书房墙上那幅巨大的《生息·兰石》吸引了,仰着小脑袋好奇地问:“爷爷,这石头好大呀!上面长的草真好看!它为什么长在石头上?不累吗?”
王新文放下手中的书,摘下眼镜,将小孙女抱到膝上。他指着画中的岩石和兰草,用最平实的语言说:“你看,这石头很硬,很旧了,经历过风吹雨打。这棵小草呢,它的种子也许是被风吹来,也许是被鸟儿带来,正好落在这石头缝里一点点土上。石头缝地方小,又硬,照到的阳光也少,很难很难。可它还是发芽了,长出来了。它拼命地把根往石头缝深处扎,去吸那一点点水分和养分。风来了,它就弯弯腰;雨来了,它就洗洗脸;太阳出来,它就努力地往上长,去够那一点点光。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它就长成这样了。你说它累不累?爷爷觉得,它大概顾不上想累不累,它就想活着,活出自己的样子来。”
小孙女听得似懂非懂,伸出小手,指着画中兰草叶尖那抹被爷爷晕染出的、近乎透明的嫩绿:“爷爷,这里最好看!像有光在里面!”
王新文笑了,布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他摸了摸孙女的头,没有回答。书桌上的老式收音机里,流淌出低缓悠扬的古典乐曲,如同山涧清泉,在宁静的书房里轻轻回荡。老伴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传来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声和饭菜的香气。窗台上的建兰在夕阳的余晖里舒展着碧绿的叶片,叶脉清晰,生机勃勃。
王新文抱着孙女,目光再次投向墙上的《生息·兰石》。嶙峋的岩石沉默地承载着岁月的重量,顶端的兰草舒展着生命的绿意,在画框里凝固成永恒的姿态。他仿佛又看到了南疆密林深处那块布满苔藓的岩石,看到了石缝里那簇在微弱光线下倔强生长的嫩绿蕨草。那些错过的通知书,那些硝烟弥漫的战场,那些案牍劳形的日夜,那些深埋的恐惧与最终寻获的宁静……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峰回路转,此刻都在这片沉静的兰香墨韵里,在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中,在稚子童真的话语里,沉淀为一种无需言说、却深沉如海的安然。
他轻轻拍着孙女的背,感受着怀里小小的、温暖的生命。窗外,夕阳熔金,将天空渲染成一片辽阔而宁静的暖色。书房里,只有音乐的流淌,墨香的氤氲,以及岁月沉稳前行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