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净人生(十三)(121)(2 / 2)
哀乐重新低沉地响起,盖过了那压抑的抽泣声。告别仪式在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结束了。
人群开始散去。胖嫂流着泪,用力想把虚脱的王国美搀扶起来。王国美像个没有骨头的布偶,任由胖嫂摆布,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周立伟走了过来,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他没有看王国美,目光落在虚空中,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爸……走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后面的事,我会处理。”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不是钱。是一把钥匙。
一把老旧的、带着铜绿的门钥匙。王国美认得它。那是周德昌家,那套老房子的钥匙。周立伟之前回来时,从父亲那里拿走的。
周立伟将这把钥匙,轻轻地、放在了王国美瘫软无力的、垂落在身侧的手心里。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一颤。
“他的东西……你处理吧。” 周立伟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交代一件最普通不过的遗物,“房子……已经卖了。手续……这两天办完。”
说完,他不再看王国美一眼,也不再看那口冰冷的水晶棺。他整了整自己笔挺的西服领口,仿佛拂去最后一点与这里的联系,然后,迈开脚步,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漠的回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告别厅的大门。背影挺直,决绝,迅速消失在门外阴沉的天光里,没有一丝留恋。
他带走了周德昌的骨灰盒,带走了卖房合同,带走了所有与“现实”相关的、可计算的遗产。只留下这把冰冷的、象征着一段被彻底终结的过往、和一个巨大空洞的钥匙,留在了王国美伤痕累累的手心。
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的薄茧。王国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掌心里这把孤零零的钥匙。它躺在她掌心深刻的纹路里,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句号。
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周德昌走了。带着他未竟的洁净执念,带着他喷溅出的那口滚烫的鲜血,带着那句沉重的“欠你的”。
周立伟走了。带着他冷酷的“现实”,带着榨干父亲最后价值换来的钱,走向他的大洋彼岸。
她的房子卖了。钱填进了那个无底洞,最终换来的,是周立伟冰冷的污蔑和这把毫无意义的钥匙。
她的“巢”,她的“根”,她的洁净世界……全都碎了。碎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胖嫂还在旁边低声啜泣着,试图把她扶起来。王国美却缓缓地、坚定地挣脱了胖嫂的手。她的身体里,似乎突然涌起了一股微弱却奇异的力量。
她撑着冰冷的地面,极其缓慢地、摇晃着,站了起来。膝盖因为刚才的撞击还在隐隐作痛。她没有看胖嫂担忧的脸,也没有再看一眼那口冰冷的水晶棺。她的目光,越过空旷的告别厅,穿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落在了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线上。
那里,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边缘,似乎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执着的金色晨光,正努力地、艰难地,从那缝隙中挤了出来,刺破了沉沉的阴霾。
王国美低下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那把冰冷的钥匙,静静地躺在深刻的生命线纹路里。她没有握紧它。也没有丢掉它。
她只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动作,将那块一直被她死死攥在右手手心、沾染了无数污迹和泪水、早已面目全非的旧抹布,轻轻地、极其郑重地,盖在了那把冰冷的钥匙上。
粗糙的、带着洗不净污渍的布料,覆盖了冰冷的金属。像一块小小的、卑微的裹尸布,盖住了一段被彻底埋葬的过往。
然后,她抬起头,不再看掌心。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门外那缕穿透云层的、微弱的晨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只有一片经历过彻底毁灭后的、近乎透明的平静,和一种死寂般的疲惫。
她迈开了脚步。一步,又一步。身体依旧虚弱,脚步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她穿过空旷的告别厅,走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她没有回头。
一步踏出殡仪馆沉重的大门,清晨凛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起她单薄旧棉袄的下摆,吹乱了她干枯的头发。那缕穿透云层的金色晨光,正好落在她苍白瘦削的侧脸上,勾勒出一个清晰而孤绝的轮廓。
她微微眯起眼,适应着突如其来的光线。晨光刺眼,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新生的气息。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她什么都没有了。
但她还活着。
王国美挺直了那被生活反复捶打却始终未曾彻底折断的背脊,迎着凛冽的寒风和那缕微弱的、挣扎着刺破阴霾的晨光,一步一步,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走进了外面那个冰冷、喧嚣、污浊、却又充满了未知可能性的广阔世界里。
身后,告别厅沉重的门,在她踏出之后,缓缓地、无声地关闭。隔绝了里面凝固的悲伤、冰冷的棺椁,也隔绝了那块覆盖着钥匙的、染满污迹的旧抹布。
只有那缕晨光,执拗地追逐着她渐行渐远、融入城市灰蒙蒙背景中的、瘦削而孤直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