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袄里的三十年(三)(200)(1 / 2)
棉袄里的三十年(三)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撕裂风雪,红蓝光芒在银行自助点冰冷的玻璃上疯狂旋转。王红旗死死抱着怀里那具裹在旧棉袄里的、冰冷僵硬的身体,像溺水的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医护人员冲进来,试图分开他们时,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嘶哑地尖叫:“别碰他!别分开我们!”她的手指死死抠着那件破旧棉袄粗糙的布料,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最终,是护士的温言安抚和“不分开,一起去医院”的承诺,才让她稍稍松开了几乎痉挛的手指。
担架抬着王恒宇冲出风雪,王红旗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身上那件属于她的旧棉袄早已在混乱中滑落,只穿着单薄的棉毛衫裤,冻得浑身青紫,却浑然不觉。救护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冷世界。车内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监护仪器单调的“滴滴”声和王红旗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泣。她跪在担架旁,紧紧抓着王恒宇一只冰冷僵硬的手,那只手骨节粗大,布满裂口和老茧,此刻却像冰块一样毫无生气。她把自己的脸贴上去,试图用自己微弱的体温去暖它,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砸在他的手背上。
“恒宇……你撑住……撑住啊……咱们回家……回咱自己的家……”她一遍遍地、语无伦次地低语着,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尽的悔恨。救护车的顶灯在她脸上投下惨白的光,映照着她失魂落魄、涕泪横流的模样,狼狈得如同刚从地狱爬出。
急诊大厅的喧嚣瞬间吞没了他们。医生护士围上来,快速检查、询问、下达指令。王恒宇被推进抢救室。王红旗被拦在门外,护士递给她一件病号服外套,她胡乱套上,像个木偶般被带到缴费处。
“预交一万。”窗口里传来冰冷的声音。
王红旗浑身一颤,这才从巨大的惊恐和混乱中剥离出一丝现实感。钱?她身上哪有钱?跟着儿子进城带孙子,她所有的积蓄都贴补了孙子的奶粉、尿布,还有儿子家那永远不够的开销。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空空如也。巨大的无助感再次将她淹没。
“我……我没带钱……我儿子……我儿子马上来!”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就在这时,王继业和儿媳气喘吁吁地冲进了急诊大厅。儿媳怀里还抱着睡眼惺忪、被吵醒后扁着嘴要哭的孙子。王继业一眼看到角落里穿着宽大病号服外套、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的母亲,又看到紧闭的抢救室大门,一股混杂着烦躁、后怕和难堪的情绪冲上头顶。
“妈!你到底怎么回事?!大半夜发什么疯!爸怎么样了?”他几步冲过来,语气带着质问。
“你爸……你爸在里面……要交钱……一万……”王红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抓住儿子的胳膊,指甲掐进他昂贵的羊绒衫里,“快!快交钱!”
王继业眉头紧锁,看了一眼缴费窗口,又看了一眼抢救室亮着的红灯,烦躁地扒了下头发:“一万?怎么要这么多?爸……爸到底什么情况?”他掏出钱包,抽出几张卡,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疼和不情愿。儿媳抱着孩子站在几步外,脸色难看,小声嘟囔着什么。
钱终于交上了。王继业拉着王红旗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上坐下,试图问清事情经过。王红旗断断续续、颠三倒四地讲述着,从发现包袱皮,到抱着旧棉袄痛哭,再到那可怕的直觉驱使她冲进风雪……当她说到在银行自助点找到裹着旧棉袄、几乎冻僵的王恒宇时,王继业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妈!你就是魔怔了!一件破棉袄,值得你这样?!爸也是!那么大年纪了,犟什么犟?让他住旅馆不住,非要在外面冻着!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还连累得全家鸡飞狗跳!”王继业的抱怨带着浓重的怨气,仿佛这一切的根源都是父母的固执和不懂事。
王红旗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那张在急诊灯光下显得陌生而凉薄的脸。一件破棉袄?自己找罪受?连累全家?这些话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破棉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摇晃,“那是你爸的命!是你妈的命!是咱家的三十年!”她指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手指剧烈地颤抖着,“里面躺着的,是那个把你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人!是那个用板车把你拉了几十里地去救命的人!是那个供你吃穿、供你念书、把你捧成大学生的人!王继业!你摸摸你的良心!那件棉袄再破,它暖过你的身子!你爸这个人再土,他用骨头架子给你撑起了一片天!你现在嫌他破?嫌他连累你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泣血的控诉和积压了太久的悲愤。王继业被母亲从未有过的激烈和眼神里的冰冷绝望震住了,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儿媳抱着孩子,吓得后退了一步,眼神躲闪。
“妈……我不是那个意思……”王继业试图辩解,语气软了下来。
“那你什么意思?!”王红梅的声音陡然转低,却带着更刺骨的寒意,“你把他推出门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你把他一个人扔在车站候车室的时候,是什么意思?你看着那件旧棉袄嫌脏的时候,又是什么意思?!”她一步步逼近儿子,布满泪痕的脸上是令人心碎的凄厉,“王继业,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的心……比这城里的水泥地还硬!还冷!”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吼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向后倒去。王继业和旁边的护士慌忙扶住她。
“妈!妈你别激动!”王继业这下真的慌了。
王红旗大口喘着气,靠在护士身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抢救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不再看儿子一眼。巨大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明白了,她和王恒宇用血汗和骨头熬出来的三十年,在这个光鲜亮丽的城市儿子眼里,或许真的只是一件可以随意丢弃的“破棉袄”。心死了,比身体冻僵更冷。
后半夜,王恒宇终于被推出了抢救室,转入了重症监护病房(IcU)。命暂时保住了,但情况极不乐观。严重冻伤导致多脏器功能衰竭,尤其是心脏和肾脏,加上本身年事已高,基础病一大堆,医生的话说得很保守:“接下来24小时是关键,看脏器功能能不能稳住。就算熬过来,后续的恢复和治疗……也会非常漫长和艰难,费用……是个无底洞。”
王继业听着医生的话,脸色越来越白。他走到IcU巨大的玻璃窗外,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知觉的父亲,再看看旁边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母亲,一股巨大的、现实的压力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钱。无底洞的钱。还有母亲崩溃的精神状态。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走到王红旗身边,试图用商量的口吻:
“妈……爸的情况……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不是咱不救,是……是这后续,太难了。你看……要不……等爸稍微稳定点,咱们还是送回老家县医院?老家……报销比例高些,花费也……”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显不过——放弃在这里昂贵的治疗,送回老家,听天由命。
王红旗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儿子。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所有的光似乎都熄灭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王继业,看了足足有十几秒。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却让王继业感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后背莫名地渗出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