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一)(221)(1 / 2)
铝月亮(一)
暴雨在深夜的城市里倾盆而下,冰冷的雨点密集砸在我那辆破旧摩的的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又蜿蜒爬行,扭曲了外面湿漉漉的世界。霓虹灯被水幕晕染开,幻化成一片片模糊流动的光斑。我拧紧油门,老旧引擎吃力地嘶吼着,载着最后一名乘客,穿行在冰冷而拥挤的车流缝隙里。水花在车轮下飞溅,打湿了我的裤腿,寒意像小蛇一样钻进骨头缝。
“师傅,前面路口停!”后座的年轻人声音带着点不耐烦的急躁。
我应了一声,小心地把车靠边。计价器上跳出一个可怜的数字:十七块五。年轻人掏出手机,屏幕亮光刺眼地一闪,支付成功的提示音短促响起。他推开车门,裹紧外套,缩着脖子冲进了雨幕,迅速消失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里。
世界重新被哗啦啦的雨声统治。我摘下头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寒意更深地渗进皮肤。掏出那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划开屏幕。银行App的图标上,数字显示着一个微薄的余额。我点开转账,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输入了那个烂熟于心的账号——女儿林晚的。金额栏里,我小心翼翼地输入了“500”。备注:生活费。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死寂的潭水,只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很快又归于沉寂。这点钱,对她那沉重的学费大山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二十多万啊,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像一块永远捂不热的冰。
我重新发动摩托,朝着家的方向驶去。雨水顺着脖子流进衣领,冷得我一个哆嗦。眼前又浮现出林晚毕业那天的样子,穿着租来的宽大学士袍,站在那所民办大学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本科文凭,对着镜头用力地笑。那笑容,像初春里努力挣扎开放的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茫然,似乎已经预感到未来的艰难。三年了,那张笑脸背后的光亮,似乎被现实生活一点点地磨损掉了。
推开家门,狭小的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节能灯。林晚还没睡。她蜷在小小的电脑桌前,整个人几乎被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笼罩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无数个阿里旺旺的聊天窗口像饥饿的虫子一样挤满了屏幕,不停闪烁跳动,发出“滴滴滴”的提示音,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
“爸,你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声音疲惫得像被抽干了水分,沙哑干涩。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噼啪作响,那声音又快又密,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麻木节奏。
“嗯,刚收工。这么晚还不睡?”我一边脱下湿透的外套,一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些。目光扫过她手指接触键盘的地方——几个指尖上,隐约能看到透明创可贴的轮廓。
“嗯,赶个活动。‘老板在吗?’……‘亲,中南神箭铝模板了解一下?’……”她嘴里下意识地喃喃着,像是在背诵某种刻入骨髓的经文,手指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精准而快速地在键盘上跳跃。屏幕的冷光在她空洞的眼神里跳动。
我默默叹了口气,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湿的棉花,沉甸甸的难受。那几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中南神箭建材公司,那个她待了快三年的地方,搞什么电子商务,卖铝模板。每个月,那张薄薄的工资条上,基本工资一栏永远固执地写着2700元,后面那点提成,渺小得可怜,常常连三百块都不到。三年了,她的月薪从未真正摸到过三千块的门槛。二十多万的学费,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嘲讽,悬在我们父女俩的头顶。
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烧了点热水,给她冲了一杯廉价速溶麦片,轻轻放在她桌角。“吃点东西,别熬太晚。” 杯子旁边,是她随手记下的便签纸,密密麻麻写着“痛点”、“转化率”、“逼单技巧”之类的词,字迹潦草,透着一股焦灼。
她终于停了一下,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吹了吹,眼睛却还粘在屏幕上。滚烫的麦片糊糊蒸腾起一片薄薄的白雾,瞬间模糊了她疲惫不堪的脸。就在那雾气朦胧的一瞬,我仿佛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睛里迅速黯淡下去,像一盏油灯,在耗尽最后一丝灯油前骤然熄灭。
“知道了,爸。”她的声音闷闷地从雾气后面传来,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
我回到自己狭窄的隔间,躺在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上。雨点敲打着窗户,单调而固执。隔壁房间键盘敲击的声音,噼噼啪啪,穿透薄薄的墙壁,一下下,清晰地敲打在我的太阳穴上。闭上眼,脑海里却异常清醒地交替着两个画面:一个是林晚毕业典礼上那个带着茫然却努力绽放的笑容,另一个是她此刻在惨白屏幕光下那张毫无生气的、疲惫到极致的脸。两张脸重叠、撕扯,最后只剩下键盘那永无止境的噼啪声,像冰冷的雨点,持续不断地敲打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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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正跨在摩托上,在建材市场门口等活儿。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金属和劣质油漆混合的刺鼻气味。手机突然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尖锐的铃声撕破了周围的嘈杂。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前缀正是“中南神箭”。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我慌忙按下接听键,手有点抖。
“喂?是林晚的父亲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急促,“林晚在公司培训会上晕倒了!刚送到市一院急诊,你快过来吧!”
“晕……晕倒了?”我的声音瞬间劈了叉,喉咙干得发紧,“怎么回事?严不严重?她……”
“不清楚具体原因,你赶紧过来吧!在急诊抢救室那边!”对方语速飞快,不容我再多问一句,电话已经被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嘟嘟嘟地敲打着我的耳膜。
嗡的一声,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建材市场的喧嚣——运货叉车的鸣笛、金属板材撞击的哐当声、讨价还价的吆喝——瞬间被拉远,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噪音。整个世界只剩下那单调冰冷的忙音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林晚?晕倒?抢救室?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
我猛地一拧油门,老旧摩托发出一声刺耳的咆哮,几乎要散架般冲了出去。顾不上什么交通规则,也顾不上冰冷的雨水又开始零星砸落,我只知道拼命拧着油门,在车流里见缝就钻,引擎的轰鸣声像是我胸腔里炸开的恐慌。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眼睛,又辣又涩。红灯刺眼,我咬咬牙,猛地冲了过去,身后传来尖锐刺耳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喇叭长鸣,像无数根鞭子抽在背上。我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医院!快!
摩托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歪歪扭扭地冲到市一院门口。我甚至没顾上锁车,一把扯下头盔扔在车座上,跌跌撞撞地就往急诊大厅里冲。浓烈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窒息。眼前是晃动的白大褂,移动的病床,焦急的面孔,嗡嗡的说话声……一切都混乱不堪。我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抓住一个护士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护士!护士!林晚!刚送来的!晕倒的!在哪?”
护士被我抓得皱了下眉,甩开我的手,快速翻动手里的夹板:“名字?林晚?抢救三室,那边!快!”她抬手匆匆指了个方向。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抢救三室的门紧闭着,上方亮着红色的灯牌。门口的长椅上,坐着两个穿着中南神箭灰色工装的年轻女孩,神情紧张,手里捏着矿泉水瓶。
“叔叔!”其中一个女孩认出我,立刻站了起来,眼圈有点红,“林晚在里面。”
“她……她怎么样了?”我喘着粗气,感觉肺都要炸开了。
“不知道,医生还在检查。”女孩的声音带着哭腔,“下午是公司搞的电商话术强化培训,总监亲自抓……林晚坐在前面,念着念着……突然就倒下去了,脸白得像纸,一点声音都没有……吓死我们了……”
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我紧绷的神经。话术培训?又是那些该死的“老板在吗?”、“亲”?这些空洞冰冷的词汇,难道能把人活活逼晕过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墙皮,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白色的粉末。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一会儿是林晚蜷在电脑前敲键盘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毕业时那个茫然的笑脸,一会儿又变成一片刺目的白色,什么也抓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扇紧闭的门终于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
“林晚家属?”
“在!我是她爸!医生,我女儿她……”我猛地扑过去,声音抖得厉害。
医生拉下口罩,露出年轻却严肃的脸:“初步检查,低血糖加上严重过度疲劳,神经性晕厥。暂时没有生命危险,需要静养观察。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别再让她受刺激。去办手续吧,转观察室。”
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咚地一声落回胸腔,却砸得生疼。过度疲劳……低血糖……这些词像沉重的铅块,压得我喘不过气。我跟着护士,脚步虚浮地走进观察室。
林晚躺在靠窗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白色的薄被。她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嘴唇干裂起皮,几缕汗湿的头发黏在额角,显得脆弱不堪。她的右手放在被子外面,正在输着液。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心猛地被狠狠揪了一下——那只手,那只总是在键盘上飞快跳跃的手,此刻,几个指尖和指关节处,赫然缠着好几块浅褐色的创可贴!有些边缘已经微微翘起,露出
我轻轻走到床边,生怕惊扰了她。刚想伸手去碰碰她的额头,她却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好一会儿才慢慢聚焦,看清是我。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无声地涌出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急速滚落,瞬间打湿了鬓角和枕头。
“爸……”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说的委屈。她吃力地抬起那只缠着创可贴的手,手指微微弯曲着,指向我,又像是无力地垂落。
“爸……”她又喊了一声,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开始抑制不住地轻轻抽动,压抑的呜咽终于从喉咙深处破碎地溢出来,“我的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了……手指……好疼……”
磨穿了三层贴膜……手指好疼……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穿透耳膜,直刺进大脑深处,然后在那里猛烈地搅动起来。我僵立在病床前,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键盘磨穿了三层贴膜?那需要多少个日夜,多少次机械麻木的敲击?需要多少句重复千万遍、却毫无意义的“老板在吗”?需要承受多少石沉大海的冷漠和拒绝?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消毒水味呛得我喉咙发紧。目光死死钉在她缠着创可贴的手指上,那些廉价的浅褐色胶布,此刻在我眼里刺目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三年,2700块的底薪,从未超过三千块的月收入,还有那沉甸甸的二十万学费……所有压抑的焦虑、自责、愤怒和无力感,在这一刻被女儿这句带着哭腔的控诉彻底点燃,像汽油桶被投入火星,轰然炸开!
一股邪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烧得我理智全无。我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大步流星就往外冲!什么手续,什么观察,什么医生护士!我要去那个该死的中南神箭!我要去砸了那台磨穿我女儿三张贴膜的破电脑!我要揪着那个搞什么狗屁话术培训的总监的领子,问问他这他妈的到底算什么工作!
“爸——!”身后传来林晚惊恐的、带着哭腔的尖叫。
那声尖叫,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瞬间浇熄了我心头狂燃的怒火,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一片狼藉的灰烬。我冲到门口的脚步硬生生刹住,手还握在冰冷的门把手上,金属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全身。我僵在那里,背对着病床,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爸……别去……”林晚的声音虚弱又绝望,带着浓重的鼻音,“没用的……真的……没用的……” 那声音里的疲惫和无助,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
我慢慢松开紧握的门把手,冰凉的金属上留下了湿漉漉的汗印。汹涌的怒火退潮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沉甸甸地压垮了我的脊梁。是啊,冲过去又能怎样呢?砸了电脑,打了人,然后呢?女儿的工作呢?那微薄的2700块呢?只会让她更加难堪,更加无路可退。
我一点点转过身,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重新挪回床边。林晚还在无声地流泪,眼睛红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后的余悸和一种认命般的哀伤。
我慢慢弯下腰,伸出粗糙的手,用指腹,极其小心地、轻轻碰了碰她缠着创可贴的指尖。那触感,薄薄的一层胶布冲上鼻腔,眼前瞬间模糊了。我用力眨了几下眼,把那股热意逼回去,喉咙里堵得难受,只能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不疼了……晚晚……爸在这儿……咱不疼了……”声音哑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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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晚在医院观察了一天,医生反复叮嘱必须彻底休息,不能再透支身体。我强行给她请了三天病假,不顾她小声的反对,直接把她带回了我们那个狭小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