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二十五)(245)(2 / 2)
这一次,不是为了支撑,也不是为了发泄。只是握着。像握着一块沉默的碑石。
身体在拐杖的支撑下,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挪地,重新回到了阳台的藤椅里。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沁入肺腑。窗外,草坪上凝结着细小的露珠,在微明的晨光里闪烁着细碎的银光。老榕树的叶子纹丝不动,沉浸在破晓前最后的宁静里。楼下那棵石榴树,枝叶间青涩的果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轮廓比昨日清晰了许多。
小圆桌上,那个褪色的饼干盒,盖子上磨损的牡丹图案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柔和。我伸出手,不是去拿铅笔,也不是去拿绘图板。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过饼干盒粗糙的纸板边缘,拂过那磨损的边角。然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盒盖。
厚厚一沓泛黄的银行转账凭条,整整齐齐地叠放着。每一张上都清晰地打印着那个歪歪扭扭的“林建国”,和那个恒定的“500.00元”。它们安静地躺在盒底,像一片片被时间压平的、无声的叶子。
指尖轻轻触碰着最上面那张凭条的边缘,感受着纸张因反复摩挲而变得柔软的毛糙感。没有翻动,只是停留。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岁月尘埃的暖意,透过指尖,极其微弱地传递上来。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了阳台门口。是刘姐。她端着一杯温热的牛奶,脚步比平时更加轻柔。她看到我坐在晨光里,手里捧着那个打开的饼干盒,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了然的温和。
“林老伯,起这么早?”她轻声问,将牛奶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目光很自然地扫过我手中的盒子,“这盒子,看着就踏实。”
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回应:“嗯。” 目光依旧停留在盒子里那些泛黄的凭条上。
刘姐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旁边,也望着窗外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和楼下那棵石榴树,像是随意地开口:“楼下那石榴,看着快熟了。今年结了不少,个头也大。”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朴素的喜悦,“熟透了肯定甜。到时候给您摘两个尝尝?”
我没有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视线从盒子里的凭条移开,投向窗外。薄雾正在渐渐消散,石榴树青涩的果子在越来越亮的晨光中,轮廓清晰,表皮透出一种蓄势待发的、饱满的深红。仿佛只需再吸收几缕阳光,就能完成最后的蜕变。
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喟叹的气息,从胸腔深处缓缓吐出。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心脏的负荷依旧沉重。但在这破晓的宁静里,在这沉甸甸的饼干盒旁,看着那棵即将成熟的红石榴,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尘埃落定般的平静感,如同这弥漫的晨雾,温柔地、无声地包裹了全身。
铝拐杖静静地靠在藤椅旁,冰冷的金属表面,那道歪斜的白痕,在破晓的天光里,沉默地映照着晨雾、露珠,和一个老人捧着旧饼干盒的、疲惫而平静的侧影。那轮由冰冷金属与滚烫血脉共同浇筑的“铝月亮”,其最核心、最温暖的辉光,或许并非来自图纸上的星空之眼,也非来自镁光灯下的荣光,而是永远沉淀、闪耀在这破晓的宁静、泛黄的纸页和一颗即将成熟的红石榴所传递的、最平凡也最坚韧的生命脉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