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二胎儿子(一)(292)(1 / 2)
生二胎儿子(一)
墙上的挂钟闷闷地敲了十一下,夜色浓稠得化不开。女儿囡囡蜷在沙发角落,小脸烧得通红,呼吸带着急促的哨音。刚换下的衣服还湿漉漉堆在盆里,散发着呕吐物酸腐的气息。林秀云用温水浸湿毛巾,一遍遍擦拭着女儿滚烫的额头、汗津津的脖颈,那点微弱的热气仿佛也随着水分蒸发了,指尖只留下冰冷的触感。
囡囡闭着眼,眉头紧锁,小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一根手指,攥得死紧,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来,在昏暗的客厅里刺眼地跳动。王强发来的视频请求,像一道不容拒绝的催命符。林秀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滞涩,指尖划过屏幕接通了。
王强那张被手机屏幕光映得有些变形的脸出现在画面里,背景是卡车驾驶室晃动的昏暗灯光。“囡囡呢?睡了吧?”他声音压着,带着长途驾驶后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正好,我跟你说个事儿。”
林秀云下意识地把镜头偏了偏,避开女儿烧红的小脸和旁边盆里那堆狼藉。“嗯,刚睡下。”她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
“那就好。我琢磨着,这次跑完这趟回来,咱得抓紧了。”王强身体往前凑了凑,脸几乎贴到屏幕上,“二胎!这事儿不能再拖了!你看我都三十七了,你也三十二,再往后拖,生出来质量都不好!”
又是这个。像一块沉重的磨盘,日复一日碾轧着她的神经。林秀云看着屏幕里丈夫那被放大、显得有些亢奋的眼睛,胃里一阵翻搅,几乎压不住那股恶心。她眼前闪过囡囡刚出生那几年:整夜哭闹,自己抱着孩子在几平米的出租屋里踱步到天亮;发烧惊厥送急诊,一个人抱着滚烫的孩子在深夜空荡的走廊里恐惧得浑身发抖;还有公公那浑浊的眼神,别说带孩子,连自己都需要人照顾……
“王强,”她声音抖得厉害,“囡囡今天又烧起来了,吐了好几次。我一个人……”
“哎呀,小孩儿嘛,哪有不生病的!”王强不耐烦地打断她,眉头拧成了疙瘩,“你就是想太多!累点怕啥?熬几年不就出来了?你看人家张春梅,俩孩子,不也照样上班?人家咋过来的?你就是太娇气!”
张春梅。这个名字像根冰冷的针,狠狠刺了林秀云一下。公司里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工,两个孩子的母亲。林秀云永远记得那个加班的深夜,她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去洗手间,撞见张春梅正扶着洗手台,费力地想把肿胀的小腿塞进那双明显小了一号的旧皮鞋里。那双腿,从脚踝一直肿到膝盖,皮肤绷得发亮,上面盘踞着青紫色、蚯蚓般扭曲的静脉。她咬着牙,每塞一下,额角就爆出一根青筋,脸上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的惨白。那天,她一直站到晚上九点半。
“她……”林秀云喉咙堵得生疼,“她那是硬撑!你没看见她的腿……”
“撑?谁不是硬撑?!”王强的嗓门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破后的暴躁,“你眼里就光看着别人的难处?以后呢?等我们老了躺床上动不了,就囡囡一个,她压力得多大?负担得起吗?有个兄弟姐妹帮衬着,总归是条退路!你怎么就不明白!”
“退路?”林秀云惨笑一声,积蓄已久的绝望和疲惫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拿什么养这条退路?你一个人跑车,养活五张嘴?房贷、囡囡上学、柴米油盐……钱从天上掉下来?再熬几年?王强,囡囡是我一个人从巴掌大拉扯到今天的!那是熬过来的吗?那是……那是死过一回!”她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眼泪终于失控地滚落,“你只想着要!你管过我们娘俩死活吗?你知道一个人带个生病的孩子是什么滋味吗?你知道我多少次抱着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吗?”
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积压的委屈、恐惧、孤立无援的窒息感,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然而,这倾泻而出的控诉,并未换来理解,只点燃了屏幕那头更猛烈的怒火。
王强的脸瞬间扭曲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他猛地一拍方向盘,刺耳的喇叭声尖锐地穿透手机听筒,震得林秀云耳膜嗡嗡作响。“林秀云!”他咆哮着,唾沫星子仿佛能溅到屏幕上,“你少跟我扯这些没用的!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我他妈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累得像条狗,不就是为了这个家?!生儿子!传宗接代!这是天经地义!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商量!死也得生!你听明白了没有?死也得给我生个儿子出来!”
“死也得生……”这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林秀云的心脏,瞬间冻结了所有血液。脑子里紧绷了太久的那根弦,在刺耳的喇叭声和这恶毒的诅咒里,“嘣”地一声,断了。
世界瞬间失声。屏幕里王强那张因暴怒而狰狞变形的脸还在开合着嘴唇,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耳边只剩下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
她猛地将手机屏幕朝下,狠狠扣在油腻的茶几上,隔绝了那张让她窒息的脸。身体像被无形的线扯着,僵硬地、直直地站起来,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灯光惨白,照亮冰冷的瓷砖。灶台上还放着她晚上给囡囡煮粥的锅,锅里残留的一点米汤已经凝固。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刀架上。
那把厚重的、用来剁骨头的菜刀,刀刃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妈妈——!”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带着撕裂般的恐惧,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猛地劈开了林秀云意识里那片混沌的黑暗和尖锐的耳鸣。
她浑身一震,僵在原地,手指离那冰冷的刀柄只有一寸之遥。机械地、极其缓慢地回过头。
客厅里,囡囡不知何时已经挣扎着爬下了沙发。小小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睡衣里,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像一片风里瑟瑟发抖的落叶。她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惊惧的泪水,手里紧紧攥着刚从墙上撕下来的一页日历纸。
“妈妈别死!妈妈不死!”囡囡哭喊着,声音破碎不堪,踉跄着朝她扑过来,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抱住她的小腿,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她的裤管,“囡囡怕……怕妈妈死……”
那滚烫的泪水和孩子全身心的依赖,像一道灼热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秀云被愤怒和绝望冻结的躯壳。她腿一软,整个人顺着冰冷的橱柜滑坐到地上,菜刀在刀架上微微晃动了一下,终究没有落下。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把女儿紧紧搂进怀里,指尖却抖得厉害。囡囡却挣扎着,固执地把那张被她揉得皱巴巴、边缘还带着毛刺的日历纸举到她眼前。
“妈妈看……看!”囡囡抽噎着,用脏兮兮的小手急切地指着日历纸上的日期,“爸爸……爸爸回来,又要流血了!又要痛痛了!”
林秀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她茫然地顺着女儿的手指看去。
那是上个月的日历纸。被囡囡攥得皱成一团,又被小心地抚平了一些。纸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有几个被囡囡用她画画用的红色蜡笔,歪歪扭扭地画上了一个个叉。
那些鲜红的叉,像一道道丑陋的伤疤,刺眼地烙印在几个特定的日期上。
林秀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些日期上,一个,两个,三个……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每一次王强回家,每一次……那些不堪回首的冲突、推搡、巴掌落在身上的闷响、被粗暴推撞到家具棱角上留下的青紫……那些她以为早已被埋藏、被遗忘、甚至被自己刻意模糊掉的黑暗时刻,此刻被女儿用最稚嫩也最残忍的方式,清晰地标注在了这张小小的纸上。
每一个血红的叉,都是一次无声的控诉,一个她拼命想要在孩子面前掩盖却早已被孩子洞悉的残酷真相。
囡囡还在哭,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耸动,断断续续地呜咽着:“囡囡画的……痛痛……妈妈流血……囡囡怕……”她的小手又指向日历纸最下方,一个崭新的日期,被红蜡笔圈了出来,格外醒目。
“明天……”囡囡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眼神里是林秀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恐惧,“爸爸……明天就回来了。”
林秀云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像濒死的鱼。她一把将囡囡冰冷发抖的小身体死死搂进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要把孩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孩子的肋骨硌着她,那细微的触感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上。她埋首在女儿滚烫汗湿的小小颈窝里,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滚烫的,带着迟来的惊悸和灭顶的羞耻,瞬间决堤,浸湿了囡囡薄薄的睡衣。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称职的母亲,用单薄的身体为孩子筑起一道风雨的墙。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把那些淤青、那些深夜无声的啜泣、那些被恐惧扼住喉咙的窒息时刻,都小心翼翼地藏在了笑容和忙碌的背后。她骗过了自己,却没能骗过孩子那双最澄澈、也最敏感的眼睛。囡囡用她仅有的方式,在记录着母亲承受的苦难,在恐惧着那个名为“爸爸回来”的日子。
那张皱巴巴的日历纸,像一张浸透了血泪的诉状,无声地摊开在她面前,宣告着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彻底失败。
“囡囡不怕……”林秀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砂砾摩擦着喉咙,她拼命地亲吻着女儿的头发、额头,仿佛要用这种方式驱散孩子心中的恐惧,“妈妈在……妈妈在……”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更像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灵魂打下一根脆弱的桩。
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远处不知哪里的霓虹灯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惨淡的、摇曳不定的光痕,像一条冰冷的蛇,无声地蜿蜒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