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寒潭印月的光阴痕(1 / 2)
寒潭印月的光阴纹
立冬的霜花刚在潭边的枯草上结了层白,我已踩着碎冰往潭心的石墩去。潭水像块冻透的墨玉,水面的薄冰被风吹得作响,却始终不肯完全封冻,露出的幽蓝水面里,沉着半截枯槁的老松,像支倒插在玉盏里的笔。守潭的老张在岸边煨着炭火,铜壶里的水着,再冷三天,这潭就要睡了,他往火里添了块松明,火星子溅在冰面上,瞬间就灭了,倒在潭面砸出个细碎的圈。这一刻,凛冽的空气裹着松脂的香钻进鼻腔,我忽然看见冰下晃动的云影——寒潭从不是死寂的深穴,是光阴冻在水里的镜,是藏在冰层下的年轮,在冰封与消融之间,把每个沉潜的瞬间,都凝成可以触摸的静。
儿时的寒潭,是祖父渔网上的霜。他总爱在冬至前的黎明带我来潭边,粗布手套的指缝里渗着白霜,这潭水越冷越清,鱼都聚在深水区。他的渔网撒出去时,在晨雾里划出道银弧,落进潭面,惊起的水珠在半空就凝成了冰,像撒了把碎钻。我蹲在石墩上数冰碴,他的烟袋锅在船头明灭,烟圈在寒气里散得慢,混着他哪年的冰厚,哪年的鱼肥的絮语,像段结了冰的渔歌。
有次我贪玩踩碎了潭边的薄冰,脚脖子陷进刺骨的水里,祖父二话不说脱了棉袄裹住我,自己赤着脚在冰面上捞我的棉鞋,冻得嘴唇发紫却笑,你看这潭水,凉得提神。他把我背在背上往家走,湿冷的裤脚冻成了硬壳,却每步都走得稳,寒潭的水烈,却能养筋骨,小时候我也掉进去过,现在照样硬朗。那些结满冰霜的晨昏里,藏着最质朴的坚韧——寒潭从不是可怕的深渊,是磨砺意志的石,你经它三分寒,它便赠你十分劲。
少年时的寒潭,是写生本上的冰裂纹。美术老师带我们来画寒潭,画板支在背风的岩下,潭面的冰裂纹像幅天然的蛛网,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画冰裂得顺着纹路走,别硬描,要让看画的人觉得冰还在冻,他握着我的手调墨,狼毫在砚台里舔得饱,墨要浓,才衬得出潭的幽。有个同学总把冰面画得太光,他便让那同学看冰下的气泡,你看这些冻在冰里的泡,寒潭的骨头里都带着气。
暴雪将至的午后,铅云把潭面压得很低,冰裂纹在寒风里作响,像潭水在咬牙。老师的炭笔在纸上疾走,把雪的沉、冰的脆、潭的静都锁进线条里,这才是寒潭的魂,越冷越有骨。暮色降临时,我们的画纸都结了层薄霜,墨痕冻得发硬,他却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这是寒潭给你们的冰花。那些被寒气浸透的朝夕,藏着最细腻的领悟——寒潭的冰封从不是终结,是沉默的积蓄,你懂它的沉潜,它便给你落笔的静气。
成年后的寒潭,是旅途中的照妖镜。在终南山的深处遇见口古潭,传说有高僧曾在此坐禅,潭边的石壁上刻着字,笔画里还凝着未化的冰。守潭的老道递来杯潭水泡的茶,这水冻了百日,能清心里的火。茶味清冽得像含着冰,却在喉头慢慢生出暖,我望着潭面的冰镜,看见自己的影子里,藏着平日里忽略的浮躁,像冰下晃动的沙。
有次在潭边静坐至深夜,月升时冰面忽然反射出银辉,把整个山谷都照得透亮。老道说这是潭在睁眼,他的拂尘扫过冰面的雪,人在尘世走,心容易蒙尘,来寒潭照照,就清楚了。我试着在冰镜里找自己,却发现影子被冰裂纹割成了碎片,像个需要拼凑的自己。那一刻,忽然懂得为何古人爱临潭悟道——寒潭的清能照见皮囊下的魂,它的静能沉淀心里的浪,让你在冰封的寂静里,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寒潭的冰层,是时光的茧。初冻时像层薄纱,能看见水下的卵石;盛冻时像块厚玉,把阳光折射成七彩的虹;将融时像幅碎锦,冰碴在水面漂成流动的画。祖父能从冰层的厚度里知年成,冰厚三尺,来年准丰收;老道能从冰裂的纹路里断吉凶,裂纹顺,事就顺;我虽看不出这些门道,却能从冰面的变化里,觉出光阴的流转,像看着块巨大的水晶,慢慢记录下四季的故事。
有次在潭边捡到块冻着枯叶的冰块,叶的脉络在冰里看得清清楚楚,像幅精致的标本。我把它揣在怀里带回家,看着它在室温里慢慢融化,枯叶在透明的水里舒展,像重新活了过来。这些冻在冰里的光阴,像被封存的记忆,提醒你:所有的停滞都是暂时的,所有的冰封都会消融,重要的是在沉寂时积蓄力量,在消融时从容绽放。
寒潭的生灵,是冰下的隐士。潭底的石缝里藏着冬眠的龟,淤泥里埋着蓄势的藕,就连最耐寒的小鱼,也懂得在冰层下的暖流里穿梭。这些看似沉寂的生命,在寒潭的庇护下,完成着生命的轮回。有次凿冰捕鱼,竟在网里捞上只绿背的青蛙,冻得浑身僵硬,放进温水里却慢慢活了过来,蹬着腿跳回潭边的草丛,老道说这是潭的使者,告诉我们冰下有生机。
这些冰下的坚守,像场无声的约定。它们不与寒冬对抗,只默默适应,在看似绝望的环境里,找到生存的智慧。就像那些在逆境中默默坚持的人,不抱怨,不放弃,只在沉寂中积蓄力量,等待春暖花开的时刻。寒潭的生灵告诉我们:真正的生命力,不是在顺境里张扬,是在逆境里沉潜。
寒潭的倒影,是天地的情书。晴时的云影在潭面游,像天空在写情书;雪时的落雪在潭面融,像大地在拆信封;月时的月影在潭面碎,像星辰在撒银粉。有次在满月的夜晚来看寒潭,冰面的月光把整个山谷都染成银白,潭心的老松倒影在冰里,像支蘸满月光的笔,正在写封给月亮的回信。祖父说寒潭的倒影最真,不骗人,他的烟袋锅在月光里明灭,人在世上走,也该像寒潭的倒影,表里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