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7章 蜥形(下)(2 / 2)
这发现立刻吓得他魂飞魄散,在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尖叫。这怎么可能呢?他发狂地咆哮着。他不能现在就迷失!不能这样快!这样早!他拼命地想要聆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架独属于他的爬出幽冥的悬梯,可它已经完全被那更宏大的旋律覆盖了。如果他逃不出去,下沉就只是时间问题。
在爆发性的恐惧与绝望驱使下,他几乎没有花任何多余的时间等待,不假思索地将意识投射向那亡魂之音。他要制止它,按停它,不能让这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毁了他的一切!于是他的精神与那韵律纠缠在了一起,如同被绕缚在杼轴上的丝线,在那至深至沉的震颤里重新交织。然后,他又一次从幽海中上升了。
当他醒来时仍躺在那座圆厅里。众多的残壳与它们的幽灵之歌也依然如故。看见这些堆积的尸骸,他顿时感到真心的庆幸和喜悦,确信自己已经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现世。对于刚才遭遇的危险,他一点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至少这一次他活过来了。即便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幽海中实施灵魂复活的正确步骤,他也还是活了过来!这岂不是说他往昔的忧惧全是庸人自扰?即便他不能再聆听到曾经熟悉的那种震颤,他也依然能够凭着随便什么别的声音平安归来?他一边疑惑,一边举起自己的手掌,想检查自己的掌纹是否有了新的变化。但这一次,甚至不需要他去瞧清楚掌纹,他的疑惑就已经有了解答。他差点就要从地上一跃而起,从这个幽灵作祟的埋尸坑里狂奔出去——可是他立刻发现,他如今实在不知道要如何走路了。
这下,他终于想通了某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久到已经快被他忘记的问题。在靳妤的山间农舍里,他曾非常希望自己也能得到和罗得相似的本领。倒不是指杀人或爱玩手机,而是那家伙竟然能把自己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个惨遭罗得杀害的德国警察。当时他不止一次地想,为什么偏偏是罗得有这个本领呢?难道这世上注定了越混蛋的家伙越得意?
他不会抱怨阿萨巴姆能变成荆璜的样子,因为她原本曾是“风与迷雾的化身”,可是罗得又凭什么会懂?蔡绩不懂这个,似乎连周温行都不懂,偏偏就是那个罗得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另一个人!要是他也拥有这样的本领,所有的事将会变得多么简单!可惜当时他没有。他唯一比其他人特别点的地方就是不小心把自己的脸毁掉了,至少他当时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事实,承认罗得也许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承认一个精神病比自己更具有魔法天赋,这总比承认那种货色比自己更聪明要好些。
如今,他明白自己又错了。关于罗得为何能自行掌握化形之术,而他和蔡绩却都不能,真相可能比他想的更加简单与自然。罗得在冒充警察以前先杀死了正主,他以为那是为了避免穿帮,可没准那其实是个必要的步骤。因为,在施展所谓的化形之术以前,罗得需要清楚地听见被害者的生命所发出的震颤;他需要先进入阴影之境,将自己的意识与之交织。而就如罗彬瀚之前所意识到的,临死前的痛苦是一种非常易于识别的信标。所以,他和蔡绩当然没机会掌握这种技巧,因为它的启蒙如果没有机缘凑巧或老师传授,那就需要残忍嗜虐的天性来创造顿悟场合了。
真正令他惊讶的是,已经死去的被害者身上竟也会有如此强烈的震颤。它们的生命已经消失,思维已经停止,那又是什么帮它们记录下了离去前的哀歌呢?他甚至想到了闹鬼。如今以他的遭遇再去害怕闹鬼是显得挺可笑的,可实际上他仍然不知道那些传说中的鬼神之事有多少属实。即便他已跨越界限,在生与死的真相上他也和普通人知道得一样少。在这座无名的,属于未知生物的乱葬坑中,他见证了一种自己所不了解的奇异。这本来应该是件增长见闻的益事,可他为这次轻率闯入付出的代价却超出了预想。
在最初的十分钟里,罗彬瀚完全无法移动。不是因为受到的精神冲击过于严重,单纯只是他的双脚——如今变成了两条怪异的、骨头关节严重外翻的畸形肢体——根本就不支持他站立和行走。它们仿佛和他的神经断开了联系,根本不受他的操控。当他竭尽所能地想让它们做出一点反应,因此用力地捶打那些形如树瘤的丑陋关节时,那两条“腿”给他的回应也不过就是一点最轻微的膝跳反射。
这本来应该是噩梦一般的状况,比起被困在幽冥中也不差多少,可奇怪的是他发现这件事后的心情却很镇静,至多是有些讶异和迷惑,就连慌张都算不上。也许是他想到了阿萨巴姆的化形,认为自己也有希望恢复原状;也许他是已经被刚才复活前发生的事吓坏了,以至于连这种严重错误的复活形式也能在潜意识里被折中接受。总之他完全没有喊叫,也没有急切地想检查自己身体上的其他变化,而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挪动严重变形的双腿,从这个引起他存亡危机的鬼地方赶紧离开。直到确定这两条腿压根无法再使用后,他才认命地深吸了口气,慢慢把视线移向身体的其他部位。他的手掌,双臂,身躯……它们的样子全变得极为可怕。他的衣服已经变成了一条条褴褛的破布,胡乱地纠缠在身躯上;从布料下裸露出来的也并非柔弱脆弱的人类皮肤,而是一片片错乱无序的青黑色鳞片。他的手背被稀疏的鳞片盖住着,手掌没有任何明显的纹路,变成一种均匀的磨砂般的质地。他的指甲形状尖锐如犬齿。
乍看之下,这一切特征都告诉他这具身体和那些爬行生物的关联,就仿佛他是受到了此地亡魂们的诅咒,已经被转变为了一只怪异的蜥蜴。但情况并不完全如此。当他慢慢摸上自己的脸时,发现自己脸上尽管也全是鳞片,却没能长出一个喙状的嘴。他同样也没有长出一条尾巴,或那种履带状的腹鳞。这具躯体被困在了一种错乱的形态里,杂糅了他自己与这些遇害生物各自的特征。然而这种杂糅形成的生理结构是荒谬的,处处充满了错误与隐患,不仅害他直接失去了下半身的知觉,同时还感到胸腔里有一种开裂般的痛楚,随着他的呼吸而越来越强烈。那恐怕是内脏器官出了什么问题。
一旦发觉这具身躯很可能会短命,他的本能反应是觉得松了口气,继而则意识到他不能继续躺在这里。否则等下一次落入幽冥时,他还是只能用同样的办法回来。他立刻用两条尚听使唤的胳膊拖着身体往洞厅外爬。这件事也突然变得极其困难了。他那丧失知觉的下半身沉得不可思议,而双手却跟被麻醉后一样虚软乏力,还时常产生一阵难以抑制的抽搐,活像它们有了些自己的主意似的。他满脸汗水与泥土,咳嗽得快喘不过气,甚至不得不用下巴死死抵住地面,这才能勉强爬上那座该死的斜坡。这真是他这场旅途中最狼狈丢人的时刻,不敢想这种场面要是落到路弗的眼睛里会怎么样。
但是情况会好起来的。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眼前不过是个意外导致的小状况,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搞定。这非常简单,只要他能躲得离这座闹鬼的洞厅远一点,去到某个听不见亡魂震动的位置就行了。他可以在一个安全点位死去,这样他就能不受干扰地返回幽冥。然后,如果一切顺利,他只需要按以前的正常步骤来就行了。他仍然可以找回自己的身体,假装这场噩梦般的意外没有发生过,而且他还发现了罗得那种化形之术的诀窍。总体上这是好事,在将来绝对会是好事。只要他能把剩下的一半坡道爬完。
他几乎快要到顶了。就在他和自己指甲尖尖的双手奋力搏斗,并且像个故障机器人一样浑身抽搐时,他听到身后不远处传来了爪子划擦鳞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