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父亲的付出(1 / 2)
城市边缘,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被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彻底吞噬。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卷起工地上裸露的黄土和零星的建筑垃圾,抽打在脸上,带着刀割般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水泥粉尘、新刷油漆的化学气味以及冬日特有的、混合着煤烟和汽车尾气的浑浊味道。
眼前这座名为“新城·悦景湾”的楼盘,像一头巨大的、尚未完全苏醒的钢铁水泥怪兽,在昏沉的天幕下勾勒出参差的轮廓。主体框架已然封顶,但外墙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裸露的钢筋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大部分窗户还是黑洞洞的窟窿,只有零星的几户亮着装修的灯火,在巨大的阴影中显得渺小而孤寂。绿化带还只是翻开的黄土,坑洼的路面覆盖着薄冰和尘土,几盏临时路灯散发着昏黄惨淡的光晕,将人影拖得又长又扭曲。
夏侯北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不保暖的旧夹克,领子竖着,抵挡着无孔不入的寒气。他站在小区入口处,望着这片钢筋水泥丛林,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硬质的、印着烫金字样的文件袋。袋子里,是那本刚刚拿到手、还带着崭新油墨气息的——房产证。
深蓝色的硬质封皮,光滑冰凉。封面上烫金的国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动产权证书”字样,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封皮边缘,感受着那硬质的触感。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耗尽了他家那笔数额有限、却已是父母毕生积蓄所系的拆迁款,以及他自己这些年省吃俭用、近乎苛刻地攒下的每一分钱。它像一块沉甸甸的磁石,终于将他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牢牢地“吸”住了一角。然而,这吸附的代价,是掏空了身后那个生养他的、小小的家。
“小夏?手续都办妥啦?”一个穿着臃肿羽绒服、戴着毛线帽的中介小哥搓着手,从售楼处亮着惨白灯光的玻璃门里小跑出来,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容,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钥匙和门禁卡都在这,物业费预缴的单子也在里面。快上去看看你的新家吧!恭喜恭喜啊!”
夏侯北接过中介递过来的一个装着钥匙和几张单据的塑料文件袋,微微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谢谢。” 中介小哥又热情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缩着脖子,快步钻回温暖的售楼处去了。
夏侯北转身,走向他所在的那栋楼。单元门是崭新的不锈钢材质,上面还贴着蓝色的保护膜,反射着路灯昏黄的光。他刷了门禁卡,“嘀”的一声轻响,沉重的门弹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水泥、石灰、油漆和塑胶的、浓烈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电梯轿厢里,四壁是裸露的金属板,覆盖着塑料保护膜,上面布满了施工留下的污渍和划痕。轿厢顶部的灯管散发着冷白刺目的光。电梯平稳上升,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只有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叮”的一声,电梯门在十五层打开。楼道里同样弥漫着浓重的装修气味,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光洁冰冷的瓷砖地面和两侧紧闭的、贴着不同装修公司广告的防盗门。1503室。
夏侯北掏出那枚崭新的黄铜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顺着指尖传来。钥匙插入锁孔,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推开门。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装修气味瞬间将他包裹。眼前是一个空荡荡的、冰冷的空间。标准的紧凑小两居户型。客厅不大,连着一个小小的、没有封窗的阳台。墙壁刚刚刷过,惨白一片,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没有灯,只有窗外城市边缘稀疏的灯光透进来,勾勒出房间模糊的轮廓。寒风从未封闭的阳台毫无阻碍地灌入,发出呜呜的哨音,卷起地上的尘埃,瞬间带走了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
这就是他的“家”。
他慢慢走进去,皮鞋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回荡。他走到客厅中央,环顾四周。冰冷的墙壁,裸露的管线,未封闭的阳台洞口,像一个巨大的、张着嘴的怪兽,吞吐着寒流。想象中“家”的温暖、明亮、安稳……在此刻这赤裸裸的毛坯现实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有手里那本房产证,沉甸甸地提醒着他为此付出的代价。
他走到阳台边缘。这里本该是封上玻璃窗,种点绿植,放把椅子晒太阳的地方。现在,却只有冰冷的钢筋护栏。从这里望出去,是城市边缘混乱的景象:远处是灯火璀璨、高楼林立的市中心轮廓,近处是低矮的城中村、大片裸露的荒地、纵横交错的高架桥和闪烁着车灯的车流。冷风毫无遮挡地吹打在他脸上,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混杂的尘埃气息。安家的距离,近在咫尺——他脚下这不足百平的水泥空间。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那需要填补的空洞,那需要背负的债务,那被掏空的原点。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在黑暗中照亮他紧抿的嘴唇。手指在通讯录里停留片刻,最终按下了那个熟悉的、标注为“家”的号码。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风声和模糊的人声。
“喂?北娃?” 是父亲夏侯老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穿过电波传来,背景里似乎还有母亲小声询问的声音。
“爸,是我。”夏侯北的声音在空旷冰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房本拿到了。”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这冰冷粗糙的墙壁,“写着我一个人的名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呼呼的风声。随即,夏侯老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无比洪亮的喜悦,穿透了背景的嘈杂:
“拿到啦?!好!好啊!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北娃!在城里安家啦!有根啦!爹跟你娘…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
他的喜悦如此强烈,甚至有些夸张,像在努力驱散着什么。
“爸…”夏侯北听着父亲那过于洪亮的声音,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您跟妈…那笔钱…还有你们现在住那安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