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年分界线(1 / 2)
夏侯北的扳手卡在了那截锈死的螺杆上。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滑过紧绷的下颌线,在下巴尖凝成一颗浑浊的珠子,滴落在沾满黑色油污的工装前襟,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属切削液气味,混杂着机油、铁锈和汗水的酸腐。巨大的龙门铣床在他面前轰鸣,沉重的横梁带着粗壮的铣刀头,在一根粗笨的钢轴上来回切削,发出刺耳、单调、仿佛永无止境的刮擦声。钢屑打着卷,带着高温的微红,在冷却液喷淋下嗤嗤作响,溅落在油腻的水泥地上。头顶几盏高悬的白炽灯,蒙着厚厚的灰尘和油膜,投下昏黄浑浊的光,勉强照亮这一方油腻嘈杂的天地。
他吸了口气,小臂的肌肉虬结起来,青筋在手背上绷起。扳手纹丝不动。这螺杆仿佛焊死在了机器的基座上。他抹了把额头的汗,手背在工装裤上蹭了蹭,留下几道新的油痕。工装是深蓝色的,早已洗得发白,肘部磨得最薄,几乎透光,膝盖处打着硬邦邦的补丁,针脚粗大。他弯腰,从脚边那个同样沾满油污、褪了色的国防绿帆布工具包里,摸索出一把更大的活动扳手。手指关节粗大,布满细小的划痕和难以洗掉的黑色油泥。
“北哥,歇会儿吧,这老家伙犟着呢!”旁边工位的小赵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巨大的机器轰鸣里显得微弱。
夏侯北没抬头,只是把新扳手套上去,咬紧牙关,整个上半身的力量都压了上去。“快了!”他吼了一声,声音沙哑。身体随着发力微微颤抖,扳手终于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嘣”一声,那顽固的螺杆松动了半圈。他松了口气,刚直起有些僵硬的腰,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隔着粗糙的工装布料,贴着他的大腿皮肤。
他摘下手套,那手套的指头部分磨得油亮。掏出手机,屏幕被油污的手指蹭花了。是一条银行短信提示:““XX银行”您尾号****的账户于X月X日收到‘退伍军人安置补贴’人民币XXX.XX元,当前余额XXX.XX元。”
数字很清晰,也很具体。夏侯北盯着那串数字看了几秒,目光沉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天气通知。眼角的余光瞥见铣床上那根正在被缓慢削去多余部分的钢轴,粗糙的金属表面反射着昏黄的灯光。他拇指在油腻的屏幕上划过,短信界面消失,锁屏,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重新戴上手套,弯腰,握住扳手,再次发力,拧动那根刚刚松动的螺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汗水又一次从额角渗出,汇入脖颈的衣领深处。机器的轰鸣,钢屑的飞溅,冷却液的腥气,一切如常。那笔钱,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惊起,就被这油腻沉重的现实无声地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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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玻璃窗,斜射进铺着光洁米色瓷砖的办公室,在周强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投下一片耀眼的亮斑。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檀香气息。周强穿着一件质地精良、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浅蓝色衬衫,深色西裤裤线笔直。他靠在高背真皮座椅里,姿态放松,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正用指关节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
“王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份预算审核报告,我上周五下班前就交代给你了。今天周二了。你是觉得我的时间很廉价,还是觉得规划科的工作可以无限期拖下去?”
办公桌前站着的中年男人——王工,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夹克,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双手紧张地交握着,指节有些发白。“周科,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那个数据核对起来太繁琐,需要协调好几个部门……”
“繁琐?”周强微微抬高了尾音,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打断了他,“哪个项目不繁琐?哪个工作不需要协调?要是都像你这样,遇到点困难就卡壳,那局里还要我们这些科室做什么?干脆回家卖红薯算了!”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对方,“我要的是结果!是效率!不是听你在这里给我解释困难!再给你半天时间,下午三点前,我要看到一份清晰、准确、能直接上会的报告放在我桌上!明白了吗?”
“明白了,周科!我一定,一定按时完成!”王工连连点头,声音发紧。
周强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苍蝇。“去吧。”
王工如蒙大赦,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周强端起桌角的白瓷茶杯,杯盖轻轻刮了刮杯沿,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他正要靠回椅背,桌上的座机电话响了。他瞥了一眼来电显示,脸上的不耐和倨傲瞬间像潮水般褪去,换上了一副温和甚至带着点恭谨的神色。他迅速拿起话筒。
“喂?爸?”声音变得轻快而热络。
电话那头传来沉稳的男声:“嗯。晚上林叔叔家那个小范围的聚会,别忘了。礼物我让小李准备好了,你下班直接过来拿。”
“哎,记着呢爸!”周强立刻应道,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仿佛对方就在眼前,“您放心!林叔叔那边我肯定上心!昨天我还特意托人打听了下,他最近对那幅‘松鹤延年’挺感兴趣,正好我认识个靠谱的藏家,正帮着寻摸品相好的呢!晚上过去,保准让林叔叔高兴!”
“嗯,你心里有数就好。做事要周全。”电话那头的声音没什么波澜。
“是是是,您放心!一定周全!”周强连声答应。
放下电话,周强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背上,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松弛感,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志得意满。他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指间灵活地转了两圈,目光投向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景象,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阳光落在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梢上,泛着油亮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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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小刀,呼呼地从卧牛山村小教室那糊着旧报纸、又裂开几道口子的窗户纸缝隙里钻进来。教室里光线昏暗,只有北墙高处那扇小气窗透进一点灰白的天光。墙壁斑驳,大块大块的墙皮剥落下来,露出里面粗糙的黄泥。
张二蛋站在讲台上,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毛边的深蓝色旧棉袄。他手里捏着一截短得几乎握不住的粉笔头,正在一块坑洼不平、漆皮剥落得如同地图般的黑板上写着字。字迹有些歪斜,粉笔灰簌簌落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被寒气浸透的沙哑和微微发颤的尾音。
“同学们,看这里,‘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禾’字,就是田里长的庄稼……”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年级的孩子,冻得脸蛋通红,鼻涕快流到嘴唇边,时不时吸溜一下,小手互相搓着,或者插在同样单薄的衣兜里,脚在冰冷的地面上无意识地跺着。后面几个稍大的高年级学生,坐得稍微端正些,但眼神也因寒冷而有些涣散,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一小团白雾。他们面前的课本大多卷了边,封面破旧,字迹模糊。
“窗外呼啸的风声。
“锄禾日当午——”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