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年分界线（2 / 2）
“汗滴禾下土——”
稚嫩的童声在空旷寒冷的教室里响起，带着几分瑟缩的意味。一阵更猛烈的穿堂风吹过，几张糊窗户的旧报纸哗啦作响，像是要挣脱束缚飞走。一个低年级的小女孩猛地打了个哆嗦，小声咳嗽起来。
张二蛋停下领读，快步走到窗边，徒劳地用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使劲按了按那几张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报纸，试图堵住更大的缝隙。寒风依旧顽固地从指缝里钻进来。他叹了口气，搓了搓冻僵的手，走回讲台。
短暂的课间休息。孩子们像被解冻的小麻雀，纷纷离开座位活动。有的挤在教室唯一一个破旧的小煤炉边，伸出小手烤火，炉子里只有几块微红的煤核，散发的热量杯水车薪。有的在教室后面狭窄的空地上蹦跳着取暖。张二蛋没休息。他走到教室中间，那里有张最破旧的课桌，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用几块碎砖头垫着，桌面裂开一道大口子。他蹲下身，从讲桌底下摸出一小段不知哪里捡来的细麻绳和一把生锈的小锤子，开始小心翼翼地加固那张课桌摇晃的腿。他动作专注，眉头微蹙，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重要的工作。冰冷的空气包围着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股白气。教室里孩子们的喧闹声、风声、炉火的微响，交织成山村冬日特有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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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钢筋水泥森林构筑的冰冷天际线，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玻璃幕墙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红。写字楼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中央空调持续不断地输送着恒温的空气，发出低沉的嗡鸣。
李小花坐在格子间里，背对着那片辉煌的都市黄昏。她的位置在靠里的角落，光线被高大的隔板和堆叠的文件挡住了大半。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眼下两抹浓重的青黑色在冷光下格外显眼。她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西装外套，里面是同色的丝质衬衫，领口一丝不苟。只是此刻，她挺直的背脊微微塌陷，显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发出噼里啪啦急促的声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邮件界面。
她的工位桌面收拾得很整洁，但文件架里塞满了卷宗，旁边放着一个印着公司LOGO的马克杯，里面的咖啡早已凉透，杯沿上残留着半圈淡淡的口红印。手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一条新邮件提示，她只瞥了一眼，眉头就下意识地锁得更紧。
隔着几排磨砂玻璃隔断的独立办公室里，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深色三件套西装的外籍中年男人——她的直属上司安德森，正透过敞开的百叶窗缝隙，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开放办公区。他的视线在李小花的背影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形的压力。他似乎刚结束一个电话，放下听筒，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啜了一口，目光依旧没有移开。
李小花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目光，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了一下，后背下意识地重新挺直。她端起手边那杯冷掉的咖啡，凑到唇边，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苦涩的清醒。她没有回头，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疲惫和压力都压下去，然后，手指再次在键盘上飞舞起来，敲击声变得更加密集而用力。屏幕上，一封措辞严谨、逻辑清晰的回复邮件正一行行生成。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但那璀璨的光，似乎一丝也未能透进这间被冷光笼罩的格子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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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鼎轩”的“松涛阁”包厢，是另一个世界。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无数切割面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将整个空间映照得金碧辉煌。墙壁贴着繁复花纹的暗金色壁纸，厚实的羊毛地毯吸走了所有的脚步声，踩上去柔软无声。巨大的圆形红木餐桌中央，摆着一盆精心设计、怒放的热带兰花，娇艳欲滴。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清冽以及珍馐佳肴的诱人香气。
林雪薇安静地坐在父母中间。她穿着一身剪裁极尽简约的珍珠白色小礼裙，面料带着柔和的珠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纤细的腰身。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只在耳际别了一枚小巧精致的钻石发卡。妆容清淡，却将她本就清丽的五官衬托得更加出众，只是眼神显得有些空茫，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静静地看着眼前流转的光影和杯觥交错。
林父穿着考究的深色中山装，气度沉稳，正与坐在主位的周父谈笑风生。周父身材微胖，红光满面，笑声爽朗，不时赞许地点头。话题围绕着一些宏大的经济走势、政策风向，偶尔夹杂着几个只有他们圈内人才懂的名字和项目缩写。
“老林啊，上次那个环保产业园的配套，省里可是下了大决心要推的，指标很硬啊！你们集团有基础，我看完全可以争取一下标杆嘛！”周父端起酒杯，向林父示意。
“周局说得是，我们也在积极准备方案，希望能在政策框架下，为地方多做点实事。”林父含笑举杯回应，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滴水不漏。
周强就坐在林雪薇的旁边，隔着一个座位。他换上了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西装，里面是淡紫色衬衫，没打领带，显得随意又不失格调。他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不时热切地瞟向身旁的林雪薇。服务生端上一道摆盘极为精致的清蒸石斑鱼。周强立刻拿起公筷，极其殷勤地夹起鱼鳃下最鲜嫩的一块蒜瓣肉，小心翼翼地剔去几乎看不见的细刺，然后稳稳地放到林雪薇面前那只描着金边的细瓷小碟里。
“雪薇，尝尝这个，刚空运过来的，新鲜得很。”他声音放得很轻柔，带着讨好的笑意，身体也微微向她倾斜。
林雪薇的目光终于从虚空中收回，落在眼前那块雪白的鱼肉上。她抬起眼，看向周强，唇角礼貌性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点了点头，轻声道：“谢谢。” 声音平静无波。她拿起自己面前的银筷，动作优雅地夹起那块鱼肉，小口地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眼神却再次飘向那盆盛放的兰花，或者更远的地方，仿佛在品尝的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水晶灯的光芒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周强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焦躁。他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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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同一片天空下无声运转。
工厂车间里，巨大的铣刀头仍在不知疲倦地啃噬着钢轴，钢屑飞溅，冷却液的气息浓得化不开。夏侯北终于拧下了那根锈死的螺杆，随手扔进脚边的铁皮桶里，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他直起酸痛的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掠过车间墙上那面沾满油污的挂钟，指针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爬行。
县规划科办公室，阳光已经移开，室内光线柔和了许多。周强放下钢笔，拿起桌上一份刚送来的文件，封面印着醒目的“重点项目审批建议书”。他嘴角噙着一丝掌控的笑意，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威严：“小李，让三科陈科长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卧牛山村小教室里，张二蛋刚刚用麻绳和碎木块勉强固定好那张瘸腿的课桌。他站起身，捶了捶酸麻的后腰。寒风依旧从窗户的破洞往里灌，炉子里的煤核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孩子们挤在炉子旁，眼巴巴地望着那点微光。张二蛋走过去，蹲下身，小心地拨了拨炉灰，试图让那点余温散发的更久一点。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山峦，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都市写字楼的格子间里，李小花的最后一份邮件终于发送成功。她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太阳穴。窗外，城市的霓虹已经彻底点亮，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河。她端起那杯彻底冰凉的咖啡，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手机屏幕亮起，是租房中介发来的催缴下季度房租的提醒。
“松涛阁”包厢里，气氛达到了高潮。服务生端上最后一道甜品——精致的燕窝炖雪梨。周父满面红光地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友谊，也为孩子们的美好未来，干杯！” 众人纷纷响应，酒杯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林雪薇也端起了面前那只盛着浅浅红酒的高脚杯，冰凉的杯壁贴着她的指尖。她随着众人起身，唇边挂着那个无可挑剔的、练习过千百次的微笑弧度，目光掠过周强殷切的脸，掠过父母期待的眼神，最终落在那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上，光芒折射，碎成一片迷离的光点。她仰头，将杯中那点微酸的液体饮尽。喉咙里，只有一片冰冷的空茫。
画面无声切换、定格：油污斑驳的扳手，锃亮的钢笔笔尖，粗糙的手指捏着短粉笔头，键盘上飞速敲击的指尖，水晶高脚杯沿上残留的、如血般的一点唇印。
五年光阴，在同一片苍穹下，悄然划出深邃如渊的鸿沟。阶尘无声，各自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