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的写作艺术(1 / 2)
和唐宋古文相比,盛行于汉魏六朝的赋,显得多么遥远,和我们现在的白话散文相比,赋的文字、格律、字词显得多么艰深,也许正因为这点,相对来讲,这些年对这一部分遗产研究得较少了一些,其中一些合理的东西,未引起足够的注意和并得到有效的借鉴。
字句——这是一种浪费的艺术
我们现在写文章强调短,常常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砍,但是在赋中描写某物、某景时,却是一段一段地往上堆,这确实是一种敢于铺张浪费的艺术,每当读到这些地方,便不由得使人想起丰盛的筵席。这种筵席上的菜,真正能吃下肚的也不过一小半,余皆撤掉。明知吃不了,还要做那么多,这不是浪费吗?可是如果菜上得刚好够客人吃得盘光碗净,那么就是对客人的不敬,宴会的热情、欢愉气氛便会**然无存。那么吃掉的菜并不算浪费,它自有自己的价值——助兴。对文章的作者来说,读者便是他请来的客人,那文字之餐,该是越丰盛越好。正如赴宴不只是为了充饥,读者读文艺作品也不只是为了看懂作者意思,如果只为此,尽可简单一点写成新闻,再简单一点拟成电报,但这里便没有了艺术。语言艺术的价值,在于它除让人知道是什么外,还要让人感觉什么,欣赏什么,体味什么,流连什么。赋的文字特点正是抓住了人们的这一需要。刘勰在《诠赋》里说:“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铺排,铺张,已有豪华浪费之意了。为了体物写志,作者将众多的文字之菜,一盘接一盘地往上端,让你感到目不暇接,口不及尝。这是在诗、词和古文中少有的效果。
比如要渲染“悲”的效果,就说:“龙门山上有一株百尺梧桐,上有千仞高峰,下临百丈深溪,它孤独地支撑在那里,其根受水的拍击,其枝受风雪雷电的摇撼,终日里迷途的鸟、失群的鸿在上面声声哀啼。把一棵这样的树砍下来制成琴,用野蚕丝为弦,用孤儿衣带上的钩为琴饰,用寡母的耳环为琴徽,请乐师奏悲声,伯牙唱悲歌,那歌声悲得飞鸟听了敛翅不飞,野兽听了垂耳不行,连蚂蚁听了,也把喙支在地上爬不动。”(枚乘《七发》)一首悲歌,除歌以外,又写伴奏的琴,又写制琴的树,又写树的环境,可谓铺排得够多够远了。这是不是有点多余、有点浪费?从一般的达意来说,当然多余。但要让人感动就必须如此。这正是多彩的艺术与严格的技术之间的区别,而集中优势兵力,泼墨似地渲染,则是达到这一艺术效果的重要手法。杜甫讲:“语不惊人死不休。”对历代赋家来说是“物不写尽死不休”“话不说尽死不休”,历代的赋家互相做着比赛,必得将事物、事理从多侧面、多角度写得透彻淋漓,必得想出一些“绝招”式的比喻、描摹和语词才肯罢休。比如一个“风”:
宋玉的《风赋》这样写: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之末,侵**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至其将衰也,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
欧阳修的《秋声赋》这样写: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铮铮,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
这两段文字用我们现在的话说不过是“起风了”三字,但宋玉和欧阳修却各使出自己的招数,尽倾胸中所藏,多方设比,巧妙措词,使你如临其境,如闻其声,而且更真切,更感动。语言在表达意思时,作为一种工具是一回事,作为一种艺术又是一回事,而文章的感人,主要是靠这种艺术的魅力。在现代文中这种铺排的写法也是有的,如毛泽东同志写到革命**快要到来时说:“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是一种从赋中借来的集中语言的优势兵力,进行“饱和轰炸”“强化”“刺激”的战术。局部看来,好像是文字的浪费,但实际并没浪费掉,一字一词都转化为艺术之力。它像糖上加蜜,火上浇油,土上打夯,木上钉钉,穴位上进针,进去后再拧几圈。这种铺排会不会使文章冗长呢?不会。一是作者只在最关键的地方泼墨,而在其他的大部分地方省墨。如上面引的《风赋》写风将收时,却才十六个字:“被丽披离,冲孔动楗。眴焕粲烂,离散转移。”二是赋在战术上“浪费”,战略上节省,在谋篇时就主题集中,不枝不蔓。因此除个别大赋外,长文并不多见,许多很精的短赋,如只有八十一个字的《陋室铭》,一百二十一个字的《剑图赋》,至今还脍炙人口。可见文章的短,首先要在战略上控制,在战术上则要集中兵力,有钱要会花,有墨要会洒,这是赋给我们的启示之一。
用典——它不只是一砖一瓦地盖房,而是大量使用预制件来拼装
在现代诗歌和小说中用典故的例子是很多的,散文中却不是太多。在赋里,这种手法是大量使用的。
以《陋室铭》为例,虽只八十一字,但最后却连用了三个典故,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还有孔子的话,这一下子就将作者以隐者自居、洁身自好、尊圣贤之德的品质、风貌不言而喻地表现出来。同样贾谊《吊屈原赋》用了卞随、伯夷不为人理解,千里马在拉盐车不为人所识的典故,以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而向秀写《思旧赋》则用李斯之受刑,来哀叹嵇康之被杀。这种例子几乎没有一篇不有。赋,本来是讲铺排,讲对事物描写、渲染的,现在怎么又用起典来了?用典的手法至少可以起到三种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