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暗流之上(1 / 2)
碎玉轩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终究是被绾绾公主一声响亮的啼哭画上了句点。
可紫禁城这头吞噬秘密的巨兽,从不容许片刻的宁静。
一桩大事落幕,无数双眼睛便会立刻去寻觅新的谈资,新的风向。
春熙殿内,一场无声的迁徙正在进行。
六皇子弘昼已近三岁,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孙妙青半蹲着,亲手为他抚平衣领上最后一丝褶皱。
小家伙仰着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写满不解,小奶音软糯又执拗。
“额娘,我不想走,我要陪着额娘和弟弟妹妹。”
“弘昼乖。”
孙妙青的语气温和,指尖轻轻划过儿子柔软的头发,“皇玛嬷那里有你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西洋进贡的新奇玩意儿。额娘现在身子重,护不住你,等额娘把弟弟妹妹生下来,就立刻接你回来。”
春桃站在一旁,眼圈早就红了,声音里满是压抑的担忧:“主子,您这肚子一日重过一日,奴婢实在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孙妙青扶着青珊的手缓缓起身,高耸的腹部让她这个动作略显吃力。
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笑,只是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寿康宫是宫里最安稳的地方。”
“太后仁慈,但更重规矩。弘昼是皇孙,只要他不犯错,谁也动不了他。这比放在任何人心浮动的宫殿里,都强。”
她看向春桃,话语里是命令,也是定心丸。
“你是我身边最稳重得力的,只有你亲自跟着去,我才能腾出手来。照顾好六阿哥,就是你的头等大功。”
“这宫里,水面越是平静,水下的暗流就越是汹涌。我这里有青珊和小卓子,固若金汤。”
春桃瞬间懂了。
主子这是在用最锋利的剑,去守着她最珍贵的宝。
她重重磕下一个头,再起身时,眼中已无泪光,只剩决然。
她牵起一步三回头的小皇子,背影坚定地向着寿康宫的方向去了。
殿门合上,隔绝了母子离别的最后一瞥。
孙妙青脸上那点仅存的温情迅速褪去,她坐回软榻,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霜雪般的静气。
她转向小卓子,声音平淡却清晰。
“去,备一份厚礼,送到大学士张廷玉的府上。”
小卓子躬身,心头一跳。
张廷玉?那可是上书房的领袖,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就说本宫有孕辛苦,蒙皇上恩典,六宫同贺。我那在苏州织造任上的哥哥也想沾沾喜气,托我代为问候张大人。”
孙妙青的指尖在自己高耸的腹部上轻轻划过。
“礼单上,就写我哥哥孙株合的名字。”
“礼品,用库里那匹苏州新贡的雨过天青云锦,再配上两罐今年的明前碧螺春。”
这礼,送得滴水不漏。
既显了皇恩,又点了娘家背景,还抬举了那个不成器的兄长,更重要的是,把“慧嫔”的影子藏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孙家”的身份。
小卓子只觉头皮发麻,连忙垂首:“嗻!奴才记下了。”
“到了张府,见了张大人,不必急着说事。”
孙妙青慢条斯理地布置着每一个细节,仿佛在落下一枚关键的棋子。
“先问安,再喝茶,聊聊今岁南方的雨水,问问他老人家近来关节还利索否。”
“等话说到熟处,你再替我‘顺口’问一句。”
她抬起眼,目光穿过窗棂,落向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
“就问他,前些日子我哥哥托人打听的那副《嘉禾图》,可有着落了?”
《嘉禾图》!
嘉禾,瑞谷。
那是天下丰登、国泰民安的祥瑞之兆!
这东西,从来就不是一幅画!
这是递给皇帝、递给满朝文武的一份政治宣言!是为未来储君铺路的祥瑞之兆!
主子这是……这是不满足于后宫了?!
小卓子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心脏狂跳,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情与战栗涌上心头。
跟着这样的主子,何愁不能将这天,捅个窟窿!
“奴才明白!”
看着小卓子那挺得笔直、满是亢奋的背影消失在殿外,孙妙青这才端起手边的安神茶。
茶水已温,入口不烫。
碎玉轩那场戏,甄嬛赌赢了皇帝的愧疚,皇后赌赢了甄嬛生不出儿子。
人人都有斩获,看似皆大欢喜。
可她孙妙青,从不做这种只看眼前一亩三分地的短线生意。
后宫的恩宠是雨,是露,更是刀。
说没,就没了。
唯有将根系,死死扎进前朝那片最肥沃的权力土壤里,才能长成一棵任凭风雨飘摇,也绝不会倒的参天大树。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肚子里的两个新生命,唇角终于逸出一丝冰冷而真实的笑意。
《嘉禾图》,只是一个开始。
她要的,是让她的孩子们,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站在别人穷尽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青云之上!
***
张府书房,灯火如豆。
张廷玉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斜长,他背对着桌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桌上,那张写着“嘉禾图否?”的纸笺,被一只青瓷茶杯压着。
薄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
慧嫔娘娘。
她的心,比这紫禁城的宫墙还要高。
她的胆,比他这个在刀口上舔血半辈子的朝堂重臣,还要大!
“嘉禾”,一茎多穗,那是史书里才会出现的祥瑞。
更是储君之兆!
她这是要用一道虚无缥缈的祥瑞,将自己腹中那两个尚未出世的孩子,直接焊死在青云之巅!
赌得太大了。
这赌的不是前程,是命。
一旦被扣上“妖言惑众,干预储位”的罪名,掉的就不是乌纱帽。
而是他张家、孙家,上上下下数百颗人头!
冷汗,从张廷玉的额角无声滑落。
“老爷,夜深了,还在为国事烦心?”
张夫人端着一碗莲子羹,脚步轻盈地走了进来。
张廷玉没有回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张夫人将羹汤放下,目光落在那张纸笺上,她伸手拿起,只看了一眼,眼神便倏然一亮。
“老爷,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
“好事?”
张廷玉猛地转身,声音都变了调,脸上是压不住的惊悸。
“妇人之见!你可知这四个字背后,是万丈深渊!”
张夫人非但没被吓住,反而笑了。
她走到丈夫身边,从容地替他抚平了官袍上的一丝褶皱。
“老爷,您在朝堂上算计天下,怎么回到家里,这胆子还没我一个妇道人家大?”
“你!”
张廷玉一时语塞。
“您先听我说完。”
张夫人将他按回椅子上,自己则不紧不慢地分析起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透着一股惊人的冷静。
“慧嫔娘娘如今是什么光景?”
“圣眷正浓,双胎在腹,这本就是泼天的福气。”
“咱们不顺水推舟,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天大的富贵,被别人抢了去?”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精明。
“再说了,谁让咱们真的去找什么一茎八穗的稻子了?”
“那是蠢人干的傻事。”
“咱们要做的,是造势。”
张廷玉的瞳孔微微一缩。
“让苏州那边的人,在茶馆里、在码头上,在所有鱼龙混杂的地方‘闲聊’。”
“就说今年苏州雨水好,田里的稻子长得比往年都绿。”
“说有人在河里瞧见了一对金鲤鱼逆流而上。”
“说夜里听见了凤凰的叫声。”
张廷玉眉头紧锁,听着妻子这番近乎荒唐的话。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等这些话传进京城,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一分的真,就变成了十分的祥瑞。”
“到那时,慧嫔娘娘再平安诞下龙裔,您说,这是不是水到渠成,天命所归?”
“可万一……生的是两位公主呢?”张廷玉问出了最关键的症结。
“公主?”
张夫人笑了,那笑容里满是了然和一丝对丈夫“钻牛角尖”的嗔怪。
“老爷,您糊涂了。”
“一胎双生,本就是我大清开国以来,闻所未闻的祥瑞!”
“是公主又如何?”
“皇上龙心大悦,给娘娘的恩赏,给孙家和咱们张家的体面,难道会少一分一毫吗?”
“这盘棋,进,可博一个泼天富贵,封妻荫子。”
“退,也只是个无伤大雅的民间趣闻。”
“咱们,稳赢不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一番话,字字诛心。
如同重锤,狠狠砸开了张廷玉心中那把名为“谨慎”的生锈枷锁。
是啊。
风险与收益。
他宦海沉浮半生,求的不就是一个“稳”字。
可有时候,最大的“稳”,就是抓住那稍纵即逝、能让家族再上一层楼的机遇!
慧嫔娘娘已经把登天的梯子递到了他的手边。
他若是不爬,岂非辜负了这份信任,更错失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罢了!”
张廷玉一掌拍在桌上,那碗莲子羹都跟着剧烈地晃了三晃。
他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剩下顶级政客的冰冷与决断。
“来人!”
心腹管家应声而入。
“传信给苏州。”
张廷玉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让他们……把今年的收成,说得热闹些。”
他停顿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要让这股喜气,顺着运河的风,一直吹进紫禁城,吹到万岁爷的耳朵里。”
“做得干净些,别留下半点痕迹。”
“嗻!”
管家领命退下,背脊上已是一片冰凉。
书房里重归寂静。
张廷玉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那黑暗的尽头,正酝酿着一场足以倾覆朝野的滔天巨浪。
张夫人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莲子羹,亲手送到他嘴边,声音轻柔,话里的意思却让张廷玉心头一颤。
“老爷,快喝了吧。”
“等两位小主子落地,您要操心的事,才刚刚开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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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熙殿很快就收到了张府的回音。
“主子,张府递话进来,说《嘉禾图》难寻。”
青珊压着嗓子,一字一句地回禀。
“但江南的稻田里,风光正好。”
风光正好。
孙妙青正修剪兰花的手停在半空,指尖捻着一片枯叶,唇角无声地扬起。
张廷玉这个老狐狸,果然上道。
“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仿佛此事已尘埃落定。
她站起身,踱步至殿外。
夜风微凉,吹得檐下宫灯轻轻摇晃,光影明灭。
“传我的话,明早去请钦天监的吴大人过来。”
她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没有丝毫情绪,却字字砸在人心上。
青珊心头猛地一跳,连忙跟上:“主子,这么晚了,请钦天监的人做什么?”